陆双行眼梢颤了下,倏地握住了他的手。他心底狂跳不止,脱口而出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知道画骨从哪里来,你想知道画骨的渊源。你想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只有知道了这些,天下人才真的有个未来。”
“嗯。”谢爵点头,把他那只手压下去,抬头时两人视线相合,谢爵望着自己愈加长大的徒弟。他慢慢地吸了口气,阖眼——再睁眼便将种种复杂思绪一并如潮水消退。他必须装填自己,装填自己去面对眼前的一切,使他仍是那个平静、坚不可摧的谢爵。
“再选一次吧,”谢爵郑重道,“再选一次,你就不止是骨差。知画骨,识画骨。你要和我一起往白骨深处走,尽头也许只是你我的覆灭。我告诉你我缄口不言的往日,我告诉你一切的开始。我们不止是骨差与师徒,我们要为日后所有的骨差铺路。”
屋里的银光滑过他的发梢,流转在那只透出骨色的手上。谢爵在流光中微微笑起来,温声道:“我曾问过你,当皮囊与白骨可以被拆分、皮不再是我的皮,骨亦不再是我的骨,你将拿什么来认出我。”
“你找到答案了吗?”
那些流光始终令陆双行想到天人,起起落落、使他的眼睛格外深邃而坚定。陆双行看痴了,他如实摇头,谢爵便也摇摇头。
“我亦不知,但坚信不疑,我们会找到的。”谢爵说着,冲他伸手,“现在,到我身边来。”
第85章 八十五·主公
陆双行毫不犹豫握住了谢爵冲他伸出的那只手。同一具墨色的骨骼将师徒二人的命数紧密相接,在短暂的一步间、他好似又跨过了什么来到他身边。墨色的骨骸被分开进两具身躯,又跨过短短的距离交叠在一起。谢爵冲徒弟笑笑,笑容中浅浅怀着如释重负,还有些更复杂的什么、陆双行依旧是读不懂。
他被胸膛中闪烁着的安心冲昏了头脑,也冲师父笑、眼睛亦闪闪烁烁。两人像是飞快地击了个掌、只剩手的触感还停留在指尖,实际却已经分开。谢爵侧开身子使劲拍了下自己脸颊,自言自语说:“回神了。”
小院中,念乡节节白骨安静地仰倒在泥土中。
彻底回过神,师徒俩匆匆埋葬了早已死去的陈娘子,又将念乡的白骨仔细收集收敛好,这才熄灭了所有灯盏。离开前谢爵想了须臾,将门轻轻带上,落锁。这座小院真正的主人不会再回来了,只能期望春日早些到来,将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带回。
师徒俩回到马车上,将一夜来诸事过细回忆。虽然还没找到确切藏尸中转的地方,但天杏岗的茂月——或者说是吴夫人、村外念乡和白溪镇云霞庄的灵光,三名画骨结成了关系。念乡负责毒杀青年男女,茂月负责运尸,灵光则将钻窍俊男美女的画骨送往各地。念乡又出乎预料牵扯出了经年大案:仁懿皇后之死。
念乡与她所谓的姊妹念慈替换了仁懿先皇后的贴身侍婢益善慈柔,而她口中的主公则替换了先皇后本人。然则在谢爵察觉到母亲已被钻窍替换后,念慈与所谓主公再度交换了皮囊,最终念慈扭断了自己的骨头自尽、带着皇后的遗体化作黑水,“主公”则逃离了静水殿。
念乡的措辞令陆双行十分在意:他离开了。
巧合的是,他们也知道一个主公,复喻、喻王。更巧的是,复喻最后钻窍附身的也是一具美人之躯。
陆双行自己低头思索了片刻,试探道:“我以为,念乡口中的主公,和复喻并不是同一个画骨。”
谢爵不置可否,反问说:“为何?”
“因为念乡的用词,”陆双行支着下巴答说,“从她说的‘我的主公已经离开了’推测,她似乎已与所谓主公失去了联络。虽说也能和复喻死在陆家村对得上,但从措辞上看,我总觉着根本不一样。”
令人细思胆寒的是,念乡称当时“主公”会潜入宫中替换先皇后是为了进一步接近先帝替换。这样大的野心,数十年后念乡却窝藏在一个偏僻的村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种种细节似乎都表明她已与“主公”脱离干系、或是主公与她脱离。她暴毙的样子也极为古怪,既像是自己已有所预料,又似不敢置信。
陆双行语罢见谢爵不答,默了片刻总算抛出要紧事,“那师父呢,安照二十七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谢爵张张口,却没发出什么声音。陆双行看出他并非踟蹰,更像是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他便没有催促,只是看着谢爵,将手也挪到了师父的膝头、他得告诉师父现在他不是那个孩子了,他们都不是,他们有彼此。
“太长了,”谢爵低声念着,冲徒弟缓缓展眉,露出温柔笑意,“我好累,回去再说好吗?”
陆双行喜欢看他笑,天下再没有比师父笑起来更好看的人了。小时候只要看师父笑就想钻进他怀里让他抱抱自己,现在也一样。此时此刻陆双行不急着追问了,反而愣愣地说:“回家吗?”
谢爵怔住片刻,抬手摸了摸徒弟的发旋,点头道:“嗯,回家。”
师父是不会食言的。陆双行放心了,不再多说什么,挪到车前要拿过缰绳,“我来驾车,先回云霞庄和琴琴瑟瑟她们会合吧。”
“我来吧。”谢爵说着抢先拿起绳套,坐正了头也不回道,“你的伤势我真是要操心死了,落下毛病怎么办。”
陆双行满不在乎,“那以后就用左手呗。”
“胡说!”谢爵训他一句,不出声了。
之前在天清胡同附近,谢爵驾过一次车,加上这次是在野外、明显没那么横冲直撞。陆双行本来不放心坐在他身后看着,又不好直说生怕显得自己不信任师父,简直是提心吊胆眯缝着眼睛紧盯前路。跑了半晌马见谢爵渐渐娴熟,放下心来,倚着车架困倦来袭,渐渐就睡着了、两条胳膊虚抱在一起。谢爵愈发驾轻就熟,抽空回头瞥了他一眼,怕路颠簸晃荡得他一头仰倒在地上,腾出只手把徒弟轻轻拉到身后,靠在自己背上。
陆双行本来只是额头抵在谢爵背上,他是真的也乏力了,脑袋里晕晕乎乎一团浆糊、眼皮子都撑不开。谢爵驾车到底比不得经验丰富的人稳当,把他越晃悠越往下滑,最后陆双行人侧着脸上半身贴在他身上,两手不由搂住了师父的腰。
谢爵专心致志赶路,忽然听见背后的徒弟迷迷糊糊道:“……师父,小猫乖不乖?”
谢爵无奈又好笑,望着黑漆漆的土路小声说:“睡迷糊了?”
陆双行不答,嘴里依旧是黏糊哼唧了几声,不依不饶又问说:“小猫是不是乖乖?”
谢爵忍不住眯缝着眼睛笑了下,哄道:“是是,好好睡吧。”
陆双行似乎满意了,不再开口,而是拿额头蹭了两下师父的后背。谢爵本也没放在心上,见他似乎安安静静又睡着过去,刚要把注意再度放回眼前,陆双行蓦地极小声道:“不会一转弯就把小猫扔了吧?”
谢爵差点咬到舌头,顿时百感交集,微微回首瞄他一眼,见徒弟确实是睡着了,不禁叹了口气。平心而论,陆双行已经足够强大、他不比分骨顶的任何一个骨差差,可却仍然怕自己被抛弃、怕“一转弯就被扔了”。
谢爵知道他真的睡了,但还是低声认真道:“怎么会呢。”
四更天,马车赶到了云霞庄外。分骨顶骨差这次打定主意不避人群,做也要做个样子给白溪镇上可能还隐藏着的画骨一个后果看,车马浩浩荡荡停在庄子外面。两人回来,陆双行强撑着眼皮看看外面面熟或陌生的骨差——似乎事情进展顺利,便一头又栽倒过去了。
谢爵等了许久不见琴琴瑟瑟姊妹俩人,精疲力竭之下也撑不住,师徒俩相互依偎着在马车里睡着。谢爵心底有些莫名的惴惴不安,念乡的话,她暴毙时一段段掉落在土地上的白骨,都在脑海中遍遍重演。
到头来,谢爵还是一头栽倒进梦乡。同样陷在梦里,陆双行摸索着抓住了他的手。
第86章 八十六·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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