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就眼泪汪汪地盯着谢爵看,屋里烛火不甚亮,反而将他眼底照得格外明。谢爵看着眼前这个英挺青年露出孩童样可怜兮兮的表情,一时无奈又心软,还没开口呢,陆双行又提要求,“想回山上。”
“就在这儿躺着吧。”谢爵刚说完,眼看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哼哼唧唧道:“又不是不能走路。”
谢爵想了下,妥协道:“好吧。”
山上的夜风总是带着种清淡爽朗,师徒俩侧耳听、便伴着山岚慢慢往饮冰走。谢爵把他安置好,低头才发现自己手上的骨色仍未退下。他摊开掌心盯着那只手发了刹那的呆,突然回忆起了险些捏断刀柄的触感。
坚硬的刀柄好似在瞬间变得脆弱易碎,谢爵恍神,陆双行却将自己的手腕放在了他的掌心上。本来是一只很小的手掌,能被他包在掌心里、和那时的刀柄一样,一捏就折了。现在那只手却修长有力,他再也包不住他的手了,一捏就断的骨骼也成了坚不可摧的金玉。
“要断了。”陆双行的声音很低,夹杂着令他不明白的东西。谢爵禁不住回眸,借着微光瞧他。再仔细看看他的模样,仔细看看。他的眼睛原来早已长成了深邃模样,像是密不透光的墨玉,把人锢在其间。
谢爵蓦地起了阵莫名的心惊、胆寒,甚至有些想要逃离。
第68章 六十八·仰倒
陆双行发现了谢爵一瞬间的恍惚,亦看见了那双眼中闪烁流动着的光彩。他不明所以,撑起身子想伸手捉住师父。谢爵不由微微躲闪了下,屋里那灯却将他细微的动作霎时放大,放大到两人都再次察觉到了。谢爵定在原地,强迫自己动弹不得,陆双行那手也停顿在了半空中。师徒俩僵持着,半晌陆双行才蹙起眉,轻声问说:“你怎么了?”
他充满不解疑惑,便也问住了谢爵。谢爵没有再躲闪那目光,却也假意没能察觉那只顿在半空的掌心。最终他只是笑一笑,摇头道:“没什么。”
陆双行放下自己的手、缩回了被褥内,又在被里攥紧了衣摆。他毫无所觉,须臾,谢爵又道:“只是……好像突然不认识你了似的。”
他攥紧衣摆的指尖在掌心上按出了几枚月牙形状的红痕,但很快便又松开了,牵动伤口后绵密的刺痛兀自延续在皮肉里。陆双行勉强冲谢爵扬起嘴角,口气轻松道:“看来是灯太暗了。”
不等谢爵再开口,他又说:“师父回去休息吧,我自己睡几天就好了。”
谢爵似乎想说什么,可终究没有张口,倾身过去吹了灯,站起来道:“嗯,好好休息。”
他的背影几乎快于黑暗融为一体,在这一刻,陆双行蓦地心整个拧了起来,情不自禁开始祈祷。祈祷他能再回头看自己一眼,祈祷他留下来再陪陪自己。他心底刹那间翻涌出了无数杂念,像那黑暗、像这污浊腌臜的秽海,几乎要将谢爵的背影拖沉进去淹没。他一面天真地祈愿,一面任凭秽海之暗将他包裹。
然而谢爵没有再回头,慢慢走了。奇怪,陆双行竟未从眼底发觉,像是尊雕像怔怔地坐在原处。少顷,他再度听见了足音。
谢爵快步走了回来,在他床外席地而坐。他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地疲惫、难耐,陆双行无知无觉。
“等你睡着我再走,睡吧。”
一片黑暗中,陆双行不知未解未结。他安静地躺了回去,他被暗色给淹没了;他的眼中,浊浪秽海同样淹没了谢爵。
秽海——秽海包裹着所有皮囊白骨,将人世间淹没。秽海如黑暗,秽海是夜色,秽海将天上月白吞噬淹没。陆双行很快便睡着了、听着师父的呼吸声。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夜空中的明月不见了。他伸手拨弄着云,却怎么着也找不见。
次日清晨,明都十几里外。
板车上推着具冷冰冰的尸首,只用破麻席草草卷了、还露出双蹬着单鞋的脚。脚腕惨白毫无血色、随着板车上下颠簸。推车的人很是粗暴,连带着从麻席里也颠出两只手,细而枯瘦的手,一边甲床里夹着灰泥、一边反倒蓄着长指甲、手上已经生出了黑紫尸斑。推车那人草帽粗衣,身后还跟着个半大少年,同样打扮寒酸,衣裳短了不少,大冷天冻得指头发紫。他跟在推车人身后,不时回头看一眼,小声道:“你轻点推。”
两人一前一后推着板车拐进了树林深处,停下脚步。板车才刚停稳,那“尸首”蓦地自己掀开麻席坐起身,猛地吸了口气。她坐起身便直接解开衣襟,褪下半面肩头的衣服,左手利索,右手始终软绵绵垂着、一动不动。那少年走上前些,吞吞吐吐问说:“疼、疼吗?”
“刀。”流云瞥了眼他,转头看向推车人。推车人嘴里叼着根细草,草尖尖儿跳了几下。他丢下草帽,露出张英俊风流的脸,还有两枚尖锐的虎牙。他从怀中摸出短刀递过去,流云接过了,冲少年道:“飞来帮我抬一下。”
飞来忙过去小心翼翼地抬起她那只绵软的右胳膊。往上一看,那条惨白的胳膊与惨白的肩头用粗线缝在一起,煞是骇人。想来缝时很赶,粗线被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歪歪扭扭将胳膊与肩膀头攒在一起。飞来帮她抬着,流云拿刀利落地挑断粗线,便只剩一条白胳膊留在飞来手里,像是条刚割下来的生肉。飞来低头看了眼,又问说:“疼不疼?”
“没有砍掉疼。”这次,流云回答了他,说着她穿好衣服,袖管又变回了空空荡荡的。“还拿着干什么,扔掉。”
“扔哪儿啊?”飞来呆呆问说。
飞素从他手里拎过那条胳膊,随手往远处扔去,信口道:“我看你还是一直缝着吧,路上我往哪儿再给你找一条。这是我杀了个船妓才找来的。”
“疼的不是你,”流云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句,“弓箭呢?”
飞来抢道:“箭射没了,弓扔河里去了。”
流云骂骂咧咧几句,眼睛剜着飞素道:“差点先射死我。”
飞素笑笑,“这不是事态紧急嘛。”他说着冲流云伸出手,流云看看他,又看看那手,拽着他从板车上下来。三画骨弃车而行,飞来跟在他俩后面,走走停停、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玩。飞素与流云也不理他,流云边拽起空袖管抄手边道:“曹林,白衣仙,我们搅了趟浑水,还有……主公……”
飞素慢吞吞接道:“分骨顶可有够忙了。”
“主公是个什么样的人——”话音未落,飞素与流云一起回头,见飞来不知何时跑到了两人后面。接触到那目光,飞来一噎,改口道:“不是,主公是个什么样的……画骨?”
流云正过头并未作答,倒是飞素一把将他拉到身边、勾肩搭背的,“你想知道?”
飞来犹豫须臾,轻轻点了下头。旁边,流云却低头加快脚步。飞素瞥了她一眼,笑眯眯地说:“你看过那个——小皇叔,对吧?”
“嗯,”飞来点头,“远远看过呀。”
飞素依旧是笑眯眯的,拍了他脑袋一下,“有点像。”
第69章 六十九·网
一连几日禁军那边毫无消息,愣是没抓到半个独臂的人。整个分骨顶笼罩在一股紧张的肃杀之气中,琴琴瑟瑟和司郎整日忙碌来去,倒是受伤了的陆双行闲下来。那伤说严重吧,到底没伤到骨头。说不严重,硬是缝了好几针、皮肉翻飞,看着就心尖儿直颤。陆双行难受,干脆就没日没夜睡觉,晕晕乎乎间能感觉到谢爵一会儿在一会儿不在。他总觉得那天夜里的小插曲好似结束了、也好似没有。师徒俩相处起来没什么转变,但就是有什么不一样了,诡异至极。
他好几年没被刀剑伤到了,一时竟也忘了身上开这么大个口子到底什么感觉。睡着无意中牵动伤口便冷汗直冒,谢爵给他擦净了,笼罩在眼前的虚影便又消失。陆双行浑浑噩噩中口干舌燥,想喝口热水,便慢吞吞地爬起来,正听见门外有人说话。
“没抓着?”这是谢爵的声音,他干脆不去够了,一声不响听起来。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