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双行心里来回滚着焦灼心悸,趴在床榻边闭眼。他实在睡不着,也不觉得伤口疼了,趴了半晌拉过师父那只手看。这只手上少不了刀柄磨出的薄茧,了结过无数画骨,也能被琴弦轻易地阻出红印。他沿着那只手的手指捏了捏,本该是坚硬的骨节,在自己手下竟产生种能被捏断似的错觉。
直到半夜,谢爵才缓缓睁开眼。他睁眼时陆双行刚巧在外间,捧着热茶回来才发现师父醒了。谢爵耳朵里嗡嗡的,一个字也没听清楚他靠近了说什么,只好老实道:“没听清。”
陆双行放下茶盏去点灯,橘红火苗照亮一片,谢爵揉了揉眉心,轻声道:“我好像梦见琴琴瑟瑟回来了,是她们回来了吗?”
陆双行没料到他突然说这个,摇头道:“没有。”
谢爵愣愣地坐了会儿,要起身下来,“你看,本来是来看你的,倒叫我在这儿躺了一天。”
陆双行把他又按回去,“我好得很,别突然起来,再头晕。”
谢爵刚醒来浑身无力,拗不过他,叹了口气道:“换药了吗?别不当回事。”
“换了。”陆双行答完了把茶盏端过来,原本想说什么,眨眼的功夫竟给忘了,只好沉默着看谢爵小口小口抿了点热茶。师徒俩一起安静下来,陆双行拽了几个软枕过来垫着,让他能倚住。外面雨还在下,窗户关得严实,噼里啪啦撒豆成声不曾停歇。谢爵静了须臾,随口道:“雨停了吗?”
“没有,越下越大了。”陆双行说完了,蓦地听见外间急匆匆叩起门来。他抬头看谢爵,师父毫无反应,显然什么都没听见。陆双行出了口气站起身,“有人敲门,我去看看。”
谢爵蹙眉,“三更半夜的,是司郎吗?”
可惜徒弟已经背过身去应门了,谢爵看不见他嘴唇,分辨不出来他答了没有。
稍许,一阵夜里的寒意带进屋里,谢爵起身下来,慢吞吞走到外间一看,着实微愣。琴琴瑟瑟姊妹俩披着蓑衣立在一起,此时正把滴答着水珠的斗笠立在门边。陆双行回身点着明灯,三人见他出来了,对望一眼,谢爵先开口道:“怎么回事?”
琴琴想说什么,等那明灯照亮了,才缓缓道:“老太医说你俩在一处,我们便赶紧上来了。”她说着看向瑟瑟,瑟瑟正要上前,大抵突然闻到了自己身上潮寒的水汽又是一顿。谢爵摆手要大家都坐下,陆双行进屋去拿厚实外衣给他披上,姊妹俩这才坐下,瑟瑟一股脑道:“出大事了小皇叔,我俩都快吓死了!”
谢爵眨眨眼看徒弟,陆双行叹了口气,接道:“你说太快了,他没看清楚。”
琴琴拿胳膊肘推推瑟瑟,瑟瑟忙点头,摸出手帕包住的一样东西在桌上摊开。手帕里是两丛干草药,借着灯火师徒俩看罢了,俱是微怔——其中一样正是修皮草的干草。另外一种草药外形同修皮草很像,只是颜色乌黑,闻上去也没有任何味道。陆双行反应过来,问说:“从土堡内找到的?”
“是,”琴琴点头,见谢爵拿起那乌黑草药,又道,“我们拿给老太医看了,他也不清楚这是什么。”
谢爵闻了闻,眉心更拧几分。照理说这些干草药总该有点味道,眼前的这些除却有些存放不佳染上的灰土气,竟察觉不出原本的味道。
琴琴继续道:“这种乌草就这些,留了一株放在老太医那儿,剩下的我们全拿上来了。”
陆双行唯恐这东西有害,从师父手里拿过来放回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走后,宋掌柜的夫人找到了当时胡乱收起来的草药、就是贩药郎随手拿给少东家那些。”瑟瑟指指那些修皮草,“之前老太医给我们看过,姐姐当时就认出来了。统共就一小捧,我们全带回来了,其他的也在药房。”
谢爵问说:“那这些……”
四人目光一齐落在乌草上,琴琴抿了下嘴唇,缓缓道:“这些是我从干草里筛出来的,老太医也认不出来是什么东西,我想大抵不是无意间混进去的。”
这样一来,当初路过土堡的贩药郎十有八九是同灰窟异乡客脱不离干系了。谢爵疲惫不堪,揉着额角看向徒弟,陆双行立刻会意,轻描淡写讲出了灰窟之事,只是全然略过了红艳和买玲珑的部分。
琴琴瑟瑟听得入神,瑟瑟瞪大双眼,倒是琴琴绷紧嘴唇,眼底也是愈发沉凝。
陆双行讲完了,谢爵才道:“灰窟一事之后会由司郎向骨差说明,在此之前——”
“明白。”琴琴抢说,瑟瑟也忙不迭点头,嘟囔说:“琉璃山离皇城这样近,骨差们毫无所觉。”
四人心绪复杂,夜色已深,琴琴瑟瑟留下了那些草药起身告辞,陆双行本以为谢爵会顺带跟她们一起走回常悔休息,谢爵却是没有要走的意思,自己回到屋里。外间的灯复又熄灭了,只剩下屋里一盏火烛摇摇曳曳,谢爵剪了剪灯芯,咔嚓一声,而后四周更明亮了些。他随口道:“说好陪着你的,我不走了。”
陆双行心里一漾,乖乖地躺了回去。谢爵倚着床头侧身坐下,侧着眼不知看向哪里。陆双行悄悄往他身上挪了挪,轻声道:“说来也巧,师父才梦见她们回来,她们真就回来了。”
说罢,陆双行才想起来他听不见,遂抬眼看向头上。谢爵毫无所觉他说过什么,此时刚巧垂下眼帘,见徒弟望着自己,含笑道:“你说什么了?”
陆双行摇摇头闭上眼睛,这次没再悄默声往他身前凑,而是光明正大地侧身俯在谢爵腿上,慢慢伸出一根手指。谢爵明白他的意思,摊开掌心送到徒弟那根手指下面。陆双行闭着眼睛,手指在他掌心里慢慢写着:给双行讲个故事吧。
写完了,他收回手指,谢爵亦收回掌心。半晌的安静,陆双行猜测师父大抵是在思考讲些什么。他思索回忆时手无意间放在了陆双行的侧脸上,拇指摩挲了几下轻声开口道:“从前,有五百个强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有天他们被官兵围剿,受刑剜眼,被放逐在山林之间。”
陆双行本也没指望他讲出什么温情脉脉的故事,听了这几句话仍是心情复杂。谢爵顿了顿,再开口突然卡了壳儿,“强盗在山林、山林——”
他支支吾吾蓦地发不出声音来,陆双行倏地睁开眼睛,若是听不到了,天长地久迟早也会有无法开口说话那一天。谢爵偶尔在听不见时长篇大论也会忽然说话卡壳儿,像是喉咙阻塞似的。陆双行正过身子,看着师父低声道:“不讲了,我不听了。”
谢爵读懂了徒弟说些什么,冲他无奈笑笑。他微微低头,看着徒弟、用口型无声道:“睡吧。”
谢爵侧过身,吹灭灯火。
第37章 三十七·掌灯
一觉睡醒,陆双行精神抖擞,倒是谢爵坐得腰酸背疼,吃完饭了来回在屋里晃悠,捶着自己肩膀后腰。等他坐下,陆双行凑过去拿好的那边手给他捶着,随口道:“师父有什么打算,还去找红艳问问看吗?”
谢爵叹了口气,略含疲倦地揉着眉心。见他不急着回答,陆双行捶着捶着走了神,蓦地察觉到近来他的一些小动作有些为师父排斥、有些则不。他有点想不出来为什么,在自己眼里明明都是一样的,哪有许抱不许撩头发的?
“没想好,”谢爵一说话,把他思绪又给拉回眼前,“我真怕红艳再给牵出来个什么银窟黑窟一类的——”
陆双行笑笑,接道:“说来后天就立冬,又不得闲了。”
“你说什么?”谢爵一个字也没听清,把身子侧过来坐。陆双行只好又重复了遍,谢爵盯着他“阅”罢点头,接说:“轮到琴琴瑟瑟留守分骨顶了吧?”他再度叹气,垂下眼,“希望二十日后都能平安回来。”
骨差每年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定期出巡十五日,分骨顶只给分配一个大致的方位,路线由骨差自己拟定;说是出巡十五日,实际上没个二十来天回不来。说来也巧,这事有点看运气。有些骨差一个落脚点便遇上一个画骨,有些奔走了百里一个也没遇上。往往后者总觉得白伤财劳力跑这一趟,势要揪出几个画骨来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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