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爵没参与这两人一来一回,抿了抿嘴插话说:“梁骨差,到底是什么事没写进去?”
梁志收回视线,答道:“那个画骨把手上的皮撑破了,这才被发现。”
第108章 一〇八·传音
手上的皮都撑破了,看来这画骨藏身在皮囊内的时间可不短。
梁志大致讲了讲当时的经过,和分骨顶卷宗上记录的的确没什么大出入。说完他也不客套半句,揖了揖转身就要走。谢爵跟出去送了不远,转身回到屋里,见陆双行还在原地没挪过地方。师徒俩飞快地扫了眼彼此,一时无话可说。
谢爵如坐针毡,只想长长地叹一口气。余光瞥见架上的匣子,他才又从那古怪的情绪中逃离出来,走去拿过了木匣,将之前收集到的骨哨全部倒出来。随着时间推移,那些骨哨有着不同程度的泛黄变旧,油黄的颜色使人想起曾包裹在其上的皮与肉。谢爵看了几眼,突然没来由的泛恶心。再美好的人也是由这些东西组成的,这些污浊之物偏偏又组成了他敬爱的每一个人。
一抬眼他便又瞧见了陆双行,两人的目光好像都沉甸甸的,再一碰就在空中往下坠,又坠到了地板上。谢爵不禁微拧眉心,低头端起茶盏喝了几口冰凉的水,努力将那些思绪清空出脑海。他觉得陆双行现在的眼光灼得他难受,便干脆拿起一枚之前的骨哨,垂着眼走过去,默默递给他。
陆双行也低头看了须臾,抬手接过了。两人的手谁也没挨着谁,皆是小心翼翼那般,只摸到了被寒冬变得冰冷的骨哨。谢爵扭头要出去,陆双行却先他一步,快步走向门口,轻手带上了门。
一切的一切仿佛又被门板隔绝,拦在两侧。
陆双行走到门外,攥着骨哨一直走了数十步才停下来。他背冲着常悔斋,安静等着声音传来。良久,耳畔都只有呼呼的风鸣。也许师父是在等着自己先开口,陆双行想着,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无端没有从心底抢先过进唇齿。他顿了下,再开口,嗓子便莫名有些哑哑的,“师父——”
在他开口同时,蓦地听见耳畔闯入了微不可闻的音调,仿佛是刚要讲出口,偏生被他听见了,就此戛然而止。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师徒间的千言万语,又成了欲说还休,是那心事块垒难平。陆双行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门扉,想走回去、像以前一样推开。他把简单的情意变复杂了,谁叫他任性妄为呢。
屋内的谢爵再没有吐露出一星半点心念。陆双行慢慢转身,面对着门,他看了片刻,总觉着是从那古旧而流淌着温润光泽的门板上瞧见了师父的轮廓。他是能感觉到他的存在的。
陆双行轻声开口道:“师父,等我从浮萍村回来了,我们……说上几句话,好不好?”
他撕了个口子,便在顷刻间脱口而出:“我以前总觉得无论如何师父都会原谅我。可是你不看我了,不同我说话,我很害怕。我真的怕了——”说着,陆双行哽了一下,眼眶倏地烫起来,话也就愈发磕磕绊绊,“我、我不想伤害你,那个时候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没想清楚后果,我太自私了……”
“只是、只是……”他语无伦次了半晌,手不知不觉中放开了骨哨,那哨子险些脱手而出摔落在地,陆双行慌忙中捏紧了,一股脑哽咽道:“你从没有做错什么,情意与否,你都没有错也无关对错,错的是我不该——求求你了师父,别不要我,别不要我——”
说罢,陆双行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眼泪涌出眼眶刹那还是滚烫的,可淌到脸颊上已变得冷到心底。他莫名其妙的疼,比受过的所有伤都疼,盖过了此时肉身上那些未好的累累伤痕、比在陆家村那时被烈火炙烤的还要更疼。
谢爵没有出声。或许,他早已在确定了旧骨哨也能传音的时候便放手丢开了,自始至终都只有陆双行一个人在讲话。有些话也许单单是说出口就不遗憾了,但要再讲一遍,反倒会开始细致雕琢、巧言令色,因不想错而步步错。
陆双行不愿再说了,眼前越来越模糊,渐渐又无法透过那门描摹出谢爵的轮廓。故而此刻,耳畔响起了一声极轻的叹息,又或是难以言述的挣扎吐气。他听见谢爵像自己一般哽着,显得说起话来颇为艰难,“浮萍村……上去的路很陡。”
陆双行的眼眶越来越烫,明知师父看不见,却还是边点头边应说:“嗯。”
“上去时,要踩着村人常走的路走,不要、不要随便拉着两侧的树藤借力,不安全。”谢爵越说越费力,似是两双手同时撕扯着。他眼前冒出来徒弟那身带来又带走的伤,一道叠一道,怎么也好不全。屋外那终究不再是个能被自己全然护在怀里的孩子了,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自己做什么才能得到想要的。谢爵留恋无比曾经被自己一手拉扯长大的小少年,亦骄傲欣慰于此时杀伐决断、英挺不凡的陆双行。成为骨差的人往往要有两个名字,一个叫出口,一个埋进心底、以求不要忘记自己是谁。谢爵终究是把自己最初的名字“忘”了,但会一直记得徒弟的。那两个名字都是他取的,寄托着他美好的祝愿,两个名字是分不开的,从来也不是他变了。
谢爵看着陆双行,看着那个被自己叫成小猫的徒弟,总不想他长大、又不得不承认他长大了。他想要的东西也许不是自己不懂、不明白,而是不愿察觉。因为他总觉得陆双行想要什么都不过分,他若是给得起,就愿意给。
他是这样想的,却像是被烫到了便不由自主缩了手、退走,只是固执地期盼要是他的小猫长不大就好了。
谢爵承认,他不够坦然。
“我记下了,即刻便动身。”
谢爵冷不防打了个寒战,思绪一下子散了,散在浮萍村那岌岌悬崖上。那里的路对外人来说确是凶险异常,不好走得很。他立刻便想再多叮嘱几句陆双行,一时手里还握着骨哨也忘了,推开门就走了出去。惨白的日光再度刺进眼睛,谢爵的视线陡然迷濛成一片,只在其中缀了个暗色衣衫的背影。他冲着那背影疾步过去,恰好陆双行忽然听到了声音,半回过头。
谢爵看着他凝噎须臾,千言万语究竟成了一句话:“你……你慢些走。”
骨哨仍被师徒俩卧在手中,因而那声音化在风中,拢在耳旁。陆双行怔住了,还没来得及思考,他倏地贴过去抱住了师父,应道:“嗯。”
第109章 一〇九·分隔
陆双行刚回到分骨顶没多久,连个囫囵觉儿都没睡过便又要走。谢爵其实想他起码休息一夜再启程,话说出口了,却似乎有些词不达意。最后倒是因为零零总总的琐事拖住了脚,事关重大,司郎原是想找个稳重的人一起上路,寻来寻去愣是没个合适的人选,一来二去拖到了晚上。
既然如此白天便抓紧时间治伤休息。医师们看着陆双行身上的伤便叹气连连,总算见好、出去一趟又白养了,反反复复,不见个头儿。他自己反倒不甚在意:哪个骨差不是这样?睡到晚上他醒了,想起上午看瑟瑟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打算出发前再过去瞧瞧。
夜还不算深,他下山去,忽然觉得很多事好像来不及了。比如解救曹琴琴,从一开始人没了,就再没有什么好办法,往后瑟瑟也许要花好久好久去接受琴琴把她一个人留下了。陆双行想着想着,只觉得不可思议,骨差的搭档大多从刚进分骨顶便一同出生入死,自是同袍情意深重。那些骨差究竟怎样面对和接受搭档的离去,怎么在往后数不清的年岁里不提起此事便落泪、恸哭?
不知不觉间药房已到,他轻车熟路地进去,走到安置瑟瑟那间房门外,这才瞧见屋内另有二人。谢爵搬了张凳子坐在床头,床沿上趴着锦缎。瑟瑟竟醒来了,安静地坐着,低下头看不见神情。听见脚步声,屋里三个人同时扭头看向外面,陆双行没开口,默默走进去了,立着一旁低声问说:“醒了?”
唯有谢爵转过脸收回了视线,瑟瑟和锦缎半仰着头看他,瑟瑟打量一眼陆双行额上的伤,又摸摸了自己的侧脸,叹气道:“留疤了,留疤了就不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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