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陆双行愣神的须臾,谢爵一抬手收刀回鞘,半弯腰拉起琴琴,转头看向自己徒弟,“双行——”
陆双行立刻会意,旋身推开茅草屋的门,“走。”
“等等,”琴琴松开谢爵,瘸着腿单脚蹭地挪到角落,猫腰捡起了适才被她脱手扔出去的玄刀碎片。“走。”
她边说边捏住刀片、利落地割下一片袖子就要往碎片上缠,谢爵刚要说什么,陆双行直接冲过来拿过她割下的布片,拽过琴琴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包住,“缠什么刀片还不快缠你自己的手!”
“可——”琴琴蹙眉,刚说了一个字,谢爵扬手抛过来了什么东西。她不由自主抬起空着的手去接,握住的一刻才反应过来,是瑟瑟的刀。
琴琴握着刀,深吸了口气,将玄刀插在腰带上,说道:“走。”
两人一左一右架着琴琴往外走,桃林与茅草屋很快便被抛在脑后,只有那股开到盛极乃至腥腐的花粉味挥之不去。谢爵扶着她道:“我们先离开水月乡。你的脚伤怎么样了?”
“这是来了以后被挑断的。”琴琴答说。师徒俩顿时倒吸了口气,琴琴赶紧又道:“会好起来的。”
沿着原路返回,来时师徒俩心绪还算是安定,离开却不免有些惴惴不安。琴琴咬咬牙,低声继续道:“我的事……我一定会说清楚,绝无虚言。”
“这些事出去以后你有的是时间,”陆双行先接说,他舔了舔渐渐开始干涩的嘴唇,“有的是时间再告诉瑟瑟。”
琴琴沉默须臾,点头嗯了声。谢爵蓦地想到什么,匆忙问说:“到水月乡以后你见到过百扶吗,或者有没有见过一个在弹琵琶的画骨、身上长了大片的红疮?”
“百扶不曾见过。”琴琴很快便开始气喘吁吁,谢爵一愣,猛然忆起买玲珑曾说百扶许久不知去向,她没有腐草用来维修皮囊,那这是不是说明百扶也已许久不曾来到水月乡?
“百扶、百扶大抵是主公最后一个部下了,”琴琴一顿,改口道,“复喻最后一个部下。复喻消失后,没人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但流云他们想要做什么,我倒是大致能猜到。”
陆双行不禁看向师父,谢爵微微点了下头,自己却直说了,“复喻死了。”
琴琴丝毫不意外,又停了停,说:“大概猜到了。”她张望了几眼,“小皇叔说的那个抱住琵琶的画骨我知道,最远的一次我就走到了那里。我想她应该比我诞生的还要早很多,因为她有皮囊。这里到处都长着腐草,尸首腐烂得极其缓慢,而且只要尚存皮肉,画骨入窍后就能修补回来。但总有一天会肌肤坏尽,土里只剩白骨。”
“像百扶那样不是诞生在水月乡的画骨,如果没有遇到主公,恐怕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琴琴鼻子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当水月乡没有尸首、也没有复喻的时候,这里就死去了。那些待在屋舍中一动不动的画骨,不再知道自己是什么,不必进食,没有什么让他们动起来,也许有一天对皮囊的渴望会催使他们离开,也许不会。当他们也离开时,这里终究会成为死地,主公的死,是必然。”
她又愣了下,改口,“复喻。”
陆双行听着听着,骤然道:“还有一个画骨——”
谢爵和琴琴一起看向他,谢爵也反应过来,“那个村女!”
琴琴脚下一停,两眼睛盯着前方的空路,嘟囔道:“十二缘……”
陆双行思绪还没跟上,倒是谢爵脱口而出道:“什么?”
“你们说的是不是一个在河上撑船的画骨?”琴琴不等两人直接就往前走,自言自语道,“她怎么会还活着……”
她往前走,陆双行却不着痕迹地蹙起眉,悄声瞄向谢爵。谢爵半偏头看看自己徒弟,知道了他为什么蹙眉,可没有开口。两人对视了一霎,陆双行先收起视线,几步追上琴琴,直言说:“你说你不知道怎么离开水月乡的。”
琴琴回头,眨了几下眼睛,口中突然骂了句脏话,大声道:“那条河外面真的是外面了?”
谢爵挑了下眉,接说:“还真是你俩教的。”
陆双行无辜道:“我没骗你吧。”
琴琴不明所以,比划了一下示意师徒俩快跟上,自己瘸着腿埋头就往前走。陆双行看着谢爵,见他眼梢弯弯的,笑意格外温柔,正也看向自己。他眨眨眼睛,总觉得许久未曾看见师父这样冲自己笑了。陆双行脸上蓦地有点发热,他张了张口,谢爵忽然伸手轻轻揉了一把他脑袋,低声道:“做得不错。”
琴琴压根没察觉到身后,只是边走边说:“那个十二缘,恐怕是水月乡活得最久的画骨。我其实不清楚画骨到底能活多久,只知道会比人长。复喻说碧草生生不息,白骨万年不朽,但我们并非长生之物。我以前想着,等瑟瑟老了死了——”
她额前的头发也被冷汗洇湿了,忍不住都撩了上去,脚步倒是一刻不停,“我就干脆在她旁边挖个坑躺里面等死算了。但我又想把她的尸首烧了、骨头敲碎,我害怕有一天她的骨头也成了一个画骨。”
听到这话,师徒俩心里莫名有点酸涩起来。见谢爵搀住瑟瑟,一脸若有所思,陆双行怔住了须臾,冲师父道:“你想我把你的骨头敲碎吗?”
琴琴抬头看看他,又看看谢爵,转口道:“好了好了,怪吓人的。”
谢爵笑了笑,“琴琴,你说复喻的死是必然,你是明白他的,对吗?”琴琴抿了下嘴,郑重地点头。谢爵看向远方,继续道:“到那时,不会再有人的遗骸被盗取。野草再烧不尽,也会有人一代一代去做。”
“一切有情,与己同身,同体大悲。”
陆双行和琴琴一齐顿了下,似乎还在思考“有情”究竟是什么。谢爵是在对琴琴开口,转头却看向了陆双行,“我知道世上总会有像你这样的画骨,我们也并非第一次遇到像你这样的画骨。兴许是你们比我更懂得一切生命与己同身的意思。我庆幸其实并非分骨顶决定了你们的未来何去何从,而是你们早已在过去决定了自己要怎么活。”
“人与画骨的故事,会无比绵长。”谢爵温声道,“不过,那盏灯终究是亮起来了。”
第136章 一三六·缘
说话间来时之浅溪近在眼前,天色忽然又不经意间暗淡无光,像是闷了场惊雷不歇的阴雨,沉甸甸压顶而来。琴琴喘气的声音越来越大,一手搭着谢爵、一手松开了陆双行要自己跳着往前走。溪水上平静无波,也没听见那村女画骨撑篙时有节奏的哒哒声。琴琴一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十二缘!十二缘——”
她喊了几声,喊得师徒俩莫名心悬了起来。好在不过片刻,清脆的撑篙之音由远及近,一叶小舟自远处的洞穴缓缓游出,那个被称作十二缘的画骨不紧不慢地撑着船过来,舟头上兀自立着两人上船时带进来的那盏灯笼,里面幽幽地燃着暖色的火。琴琴明显松了口气,冲陆双行低声道:“别担心,她只是个摆渡人,我们快走。”
谢爵也冲陆双行点点头,师徒俩不再多言,手接着手把琴琴捞上去,窄窄的小舟随着动作翻腾、左右摇晃。十二缘站得稳稳,手里把着那根看不出年头的油润竹竿。待小舟停下摆动,她才笑盈盈问说:“要走了?”
琴琴抢先道:“是,快走。”
十二缘便低头打直竹篙,小舟的尾巴甩了出去。陆双行和谢爵一起看向水月乡的远方,不免有些恍惚。两人还没反应过来,琴琴突然仰头问十二缘说:“流云和灵光他们又出去了,是吗?”
十二缘置若罔闻,嘴角含着笑意只是撑船。琴琴像是料到了她不会回答,抿了抿下唇,略有不甘地闭了嘴。稍许,小舟渐渐划到了洞穴入口,视线更加昏暗,谢爵只感到自己袖口一沉,低头见琴琴无意中拉住了他,又问说:“十二缘,复喻……主公死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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