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什么答什么,不问也不说话。陆双行不出声,贾玉娘就低着头默默站着,两手放在身前,不知是老实还是木讷。陆双行有意不说话,两人隔着围篱干站。片刻,他注意到贾玉娘搭在一起的手指动了动,微微抬起来、在手背上抽抽似的颤抖了几下,又放了回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怎么带着锁儿在下浮萍村?”陆双行突然开口道。
贾玉娘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猛地抬起头“嗯?”了声,而后答说:“当初染了病,算我命大,老天可怜我们锁儿,胡乱吃了点草药又好了。”
“就是落了病根,”她说着抬起方才颤抖的那手,手掌略微张开,指头不听使唤地抽动起来,“手不听使唤。”
眼前就像是一场审问,贾玉娘有什么说什么,陆双行反倒脑袋里有些懵懵的。他有意令自己语调轻松起来,再问说:“贾夫人,分骨顶在复审当年上浮萍村戚家的案子。想必你是比我清楚戚家老夫妻的,劳烦仔细回忆回忆,还记着多少那时的事。”
孤儿寡母住在这种地方,不是被逼得木讷老实,就是性格泼辣无比。贾玉娘像是前者,可刚见面那几句话,陆双行又觉得她是个稳重安定的性子。稳重和木讷绝不是一回事。
贾玉娘似是回忆了半天,缓缓道:“那会儿……那会儿吧,我就只听说上面有画骨,来了两个骨差。好多年前了……”
陆双行插话说:“那会儿有锁儿了?”
贾玉娘一愣,点点头继续道:“然后老戚就带着疯疯癫癫的大婶子下来了,别的,我不知道了。”贾玉娘理理鬓侧的头发,她打扮的土气,即便面孔白皙,也有些挥之不去的疲惫。她不说话了,陆双行有意跟着沉默。过了好久,贾玉娘有些不自在地搔搔鼻子,干巴巴道:“你去问戚老叔吧,他是嘴硬,心里明白的。”
陆双行拱手道:“多谢。”
他转身往戚家夫妇的屋子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刚巧同贾玉娘对上视线。贾玉娘站在原地没动,两人对视一霎,她转身进屋了。
天色渐渐昏暗,下浮萍村的潮气往上返,村子四周的林间开始聚起薄薄的雾。陆双行在村里转了几圈,期间再没遇见别人。他摸清楚布局,轻易就找到了间没人在的空房。里面蛛网横结,散发着难以呼吸的霉味,就算想收拾都没地方下手。他也不嫌弃,把生满绿霉的褥子掀下来,自己靠着墙休息了片刻。
屋里有剩余的柴薪,受潮后半天才点燃。木头燃烧的火气稍稍驱散了潮湿,陆双行坐在旁边烤火,他把骨哨摸了出来放在身前,脑海中止不住地想起许多。死生不明的琴琴,身负重伤的瑟瑟,还有屋中挥之不去的潮湿使人想起灰窟弥漫着的气息。那样潮冷的地方,饶是自己待久了也不舒服,只希望谢爵早点回去,时间久了,他要膝疼。
恰好在陆双行刚要握紧骨哨时,半闭着的门被人粗暴推开,他抬起头,见戚家那老汉满脸焦躁地冲进来。戚老汉二话不说,抓起一旁被褥飞快地扑灭了火,劈头盖脸冲陆双行吼道:“谁许你点火的!”
陆双行看看他,又探身看了眼门外,后知后觉地发现整个下浮萍村竟陷在漆黑一片中,没有一家有灯火。
“招来豺狼虎豹,你就要害死我们!”戚老汉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也破了音。陆双行站起身,马上就察觉出了不对劲,仍是没有开口堵回去。他和师父少不了夜宿荒郊的经验,点火非但不会招惹来野兽,更是能驱散它们。
戚老汉吼完了闭上嘴,只是仍呼呼直喘。下浮萍村被高山与密林遮天蔽日,除非月圆高照,恐怕漏不进月光,此时正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见他不走,陆双行干脆立着等他平复下来,果然,半晌戚老汉呼气的声音慢慢安静下来。
漆黑的屋内,戚老汉摸索着走开几步,扶着墙滑坐在地。良久,他突兀道:“不要点灯啊……只要不点灯,就能平安无事。”
“老先生,”陆双行走到他面前,在他对面席地而坐,“害死你女儿的画骨,是天下最难得一见的,分骨顶称它们为活骨。”
戚老汉沉默须臾,口中漏出些痛苦地呜咽声,不停地摇着头,“我看着她长大,不会的,不会的……”
陆双行面无表情,继续道:“因为活骨会随着皮囊生长,它们是唯一一种能随着皮囊调整骨架的画骨,就像能跟着皮囊长大一样。直到有一天,他忍耐不住那停止生长、羸弱瘦小的皮囊,皮囊装不下他的心,便再也容纳不了白骨,它们会撑破皮肉,破壳而出——”
陆双行说着,拿打火石擦出了几粒明艳的火星子。戚老汉仿佛被那火星子惊住,转瞬即逝的火星子飞到他面前,一瞬间照起他圆睁的双目。戚老汉被定死了,不受控制地喃喃自语道:“不要点灯,不要出声……”他边说边抬头,看向破屋上开出的窗子。
“不要抬头——”
陆双行想起了流传在宜州土地上的那个故事:一重重山的雾瘴中藏身着一具具白骨,白茫茫的白骨游走在白茫茫的瘴气中。
不要点灯,不要出声,不要抬头。
第116章 一一六·不要抬头
全天下最不缺关于画骨的种种故事,个个能止小儿夜啼,然而似乎只有流传在宜州南线上的这个充满了怪谲之息、令人毛骨悚然。戚老汉被日子折磨得形如枯槁,虽说算不得真正的老叟、实际年纪确也不小,如今他仍然能被这个故事吓得双目圆睁,失声定在原地动弹不得。陆双行看来只觉得奇怪,按今日了解来的情况看,上下浮萍村的村民此生唯一一次见到画骨可能就是十二年前的活骨案。戚老汉明明亲眼目睹画骨穿皮而出,仍旧固执欺骗麻痹自己至今,他会被儿时的传说吓成这样?
一定还有什么古怪。
谢爵在的时候,师徒俩其实分工明确,无外乎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现在师父不在,陆双行只能靠自己把握收放。他放下打火石,在戚老汉对面坐了半晌,声音放缓许多,轻轻开口道:“戚老先生,骨差从来不是来害你们的。拆散你家眷的是画骨,骨差挑破了事实,可杀害你女儿的并不是骨差,终究是画骨啊。”
戚老汉呆滞须臾,拿手捂住脸,痛苦呜咽在黑暗中低低响了起来。直觉告诉陆双行下浮萍村一定还有什么没挖出来的消息,他在脑海中大致过了一遍先后,突然有了想法,“你在下浮萍村见过画骨?”
戚老汉身躯猛地抖了下,陆双行猜自己说中了七七八八,干脆便不再穷追猛打,只叹了口气静候下文。良久,戚老汉放下手,扭身急切地关上了破屋摇摇欲坠的门板。适应黑暗后,陆双行仍能瞧见他瞪大眼睛。戚老汉用气音道:“我们这个地方,太穷了,太破了,除了下山见见收药人,一辈子都见不着什么外乡的。”
“除了收药人,我这辈子见过的外乡人就只有那两个骨差。”说着,戚老汉长叹了口气,嗓子蓦地沙哑起来,“我们这儿的人都不太把画骨当回事。后来……后来从那以后,媳妇发了疯病,上面的人把我们赶下来。那时这儿还有个老祖活着——”
“老祖?”陆双行蹙眉道。
“很大年纪了,”戚老汉摆摆手,沉思须臾继续道,“原是上面德高望重的老太,我年轻时似乎就在下浮萍村了,不知道为什么要下来。我和媳妇来的时候,她老得牙都掉没了,含糊着告诉我们,在夜里千万不要点灯,也不要走出家门。”
戚老汉仰头环顾四周,“就是这间屋子,她就住在这儿。”
陆双行一愣,不由跟着他也看了眼四周。
戚老汉颓然道:“我没当回事,但还是照做了,因为夜里见其他人确实都没点灯。后来、后来记不住是哪一年了,总之也是刚下来没几年的日子。夜里我尿急,要去起夜——”他说着,浑身上下突然都绷直了,盯着陆双行道,“我看见地上有个瘦长的影子晃来晃去的,然后窗台上哒、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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