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唳已经成了一把灰,永远沉睡于冰冷的墓底。之后在梦境中出现的或在人间幻视的都是从他心底隐秘里滋生的梦魇。
生来便是来折磨他的,带他一遍遍品尝痛苦难过。
林随意比谁都清楚。
医者不自医,他无法自救,同时他不愿自救,到底梦魇让他见到了没有见过的楼唳。
这样也挺好的。
第一百零二章
从前的林随意永远想不到自己会干出教梦魇解梦的荒谬事。
可能是太迷茫了,就像努力拼搏要带外婆过好日子的女孩儿一样,‘带外婆过好日子’是女孩的目标,她所做一切都是为达成目标。在目标尚未达成时,外婆不在了,但‘努力拼搏’尚且能支撑她。当她完成了‘努力拼搏’后,人生接下来该做什么,女孩不知道了。
在之前,林随意也有目标,他要解梦要解情劫。后来,情劫未解,他再无法继续解梦,便想着全心全意帮楼唳。
可惜,他什么也没做到。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可能是太迷茫了,他从心底抗拒这份迷茫,才鬼迷心窍地想要教梦魇解梦。
但梦魇并不接受。
林随意要发疯,梦魇并不陪着,这不是梦魇要做的事。
林随意换上了一身青衫,他以前的那些衣服太浮夸,不像是一个道士。现在有徒弟了,人就要庄重一些。
他把解梦相关的书籍整理了一遍,将通俗易懂的书籍与晦涩的书籍分开,打算先从最简单的教起。
林随意把这些书籍放在了茶几上,那是楼唳生前写作业的地方。
然后他抬头看着梦魇。
梦魇:“……”
绝不可能!
它走近,是二十五岁楼唳的模样。然后当着林随意的面撕碎了书,沉沉道:“并非所有遗憾都可以得到弥补。”
林随意看着漫天纸屑,视野中的一片纸屑上还残留部分文字: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
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
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
此之谓物化。①
《庄周梦蝶》是解梦的典例,主体是告诉解梦者,人生如梦,故而梦中也有人生。
他先是站起身,再俯身,拾地上一片又一片、无数的纸屑。
寻了个纸箱,把这些纸屑统统装进去,然后寻来胶带,竟要将这些纸屑重新粘黏起来。
梦魇自然不会放过他,分明不是同一本书,林随意看到的纸屑上所有的文字都变作——梦两肾突出,凶,惊危之兆,必有急事至。梦出复入,则无大灾。②
是楼唳曾向林随意请教过的问题,他问林随意,‘出复入’是什么意思。
但林随意嫌太简单,让楼唳自己悟。楼唳悟得怎么样了,他也一直没问。
眼中看见的文字内容都是一样,便没办法黏合书籍。林随意只好停下手上动作,抬眼。
梦魇发现了他将要开口说什么,便先一步堵住他的话:“既然分得清我与他,合该知道,现在已没有弥补的机会。”
它总是在提醒林随意,楼唳已经死了,伴随着莫大的遗憾。
这便是梦魇,将梦主想要掩埋于心的遗憾反复凌迟。
林随意只好收回对于‘出复入’的解释,开口问:“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梦魇冷笑,不屑道:“我为何要知道?”
林随意‘嗯’了声,随后平静且了然地看着它。
梦魇从这平静的目光里发现了一丝古怪,冷声问:“你在想什么?”
林随意便更加了然了,到底了然什么他也没瞒着,直言道:“梦魇是以梦主的隐秘而生,到底是从梦主心底滋生,不知梦魇除了对梦主的隐秘了如指掌外,对梦主的其他有无了解。”
说完,林随意笑了一笑:“看来并不了解。”
不然由他心底滋生的梦魇应该明白什么是‘入复出’才是。
梦魇仍旧不屑:“我为何要了解你的其他。”
“无事。”林随意好脾气地答非所问:“有一句诗是‘无眠入复出,辗转忆沉浮’,‘入’与‘出’是相反,入了再出了,便是……”
梦魇打断:“……我有没有说过我不想听。”
“抱歉。”林随意虽然歉意却一意孤行:“我想讲,你便当没听见吧。”
他慢慢道:“‘出复入’结合上句‘两肾突出’,便是突出了又恢复了,所以《梦林玄解》说,无大灾,不过却也要注意人言等小祸,小祸若不及时处理,也易酿成大祸。”
梦魇:“……”
梦魇报复道:“便像你一样吗?分明知道逆天而行必遭报应,却一而再再而三枉顾。”
林随意:“是,如我一样。”
从鲜血不相融开始就有预兆,一切不会像他想的那样简单,但他却选择暂时放下情劫。如今修行道路断送,心中滋生梦魇也是他自己酿成的祸端。
无怪他人,也无怪梦魇处处折磨。
纵然书籍的字都是一样,林随意还是打算将它们黏合起来。他分辨不出具体的字,便用纸屑的形状来拼凑,梦里黏合书籍,梦醒在人间也还是在黏合,反正现在于他来说,梦与人间已然重叠,也没有要分清的必要。
反正人生如梦,梦如人生。
林随意是无所谓的态度,梦魇倒不愿他这样。梦魇看出,林随意是想给他自己找些事做,人一旦失去目标,便如活死人。林随意到底解梦无数,他无意自救,但本能在自救——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便是自救。
一日,梦中。
林随意黏合了一本书籍,准备黏合第二本时,余光瞥到身侧周遭的景色在扭转。
看起来梦魇又要再一次地掀起他心底隐秘的情绪。
林随意想了想,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静待梦魇的再一次折磨。
场景从家里扭转切换到医院,林随意站起身来,以为自己又会再次目睹楼唳的死亡,却发现场景并没有锁定在病房,而是——手术室。
林随意看着手术室的工作灯亮起,手术室外方莎莎和楼海在焦急地等待。
只不过他们等的是楼安,而不是楼唳。
林随意不由得捏紧了手,指尖在黏合书籍时沾了胶水,一片恶心的黏糊。
手术室外不时有人来往,没有一个人在等楼唳,包括林随意自己,当时他在元清观侍奉元以,并不知道这一天里楼唳替他的前程和无力承担后果妥协了。
知道楼唳完成手术后,林随意赶赴来的路上就在想,楼唳当时手术时候的场景——正是他现在看见的这样,这属于隐秘的一部分,梦魇将它从心脏里腐朽的烂肉里挖了出来。
啪——
工作灯熄灭,方莎莎和楼海奔赴上前,扯着医生的袖子着急地问情况。
他们问:“安安怎么样了?”
医生说:“安安没事。”
随后医生朝着林随意看过来,问他:“你不问问楼唳吗?”
林随意张了张嘴,在触及到医生染满鲜血的白大褂时,猛然止住了声音。
医生却不放过他,完全打开手术室的门,以给林随意供给最大的视野,让林随意能够看清楚手术台上躺着的人——楼唳。
医生又问他:“不进去看看吗?”
医生说:“你不是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你这个好人才会关心楼唳了吗?”
是的,以前林随意就是这么想的,他自诩自己是大好人,主动揽下了楼唳这个包袱。
沉默了很久,林随意松开了紧握的手,“好。”
他抬脚往手术室内走,医生主动让开了位置。
顺利无阻地走入手术室,身后的场景变成了空白。
林随意站在手术台边,楼唳费力地睁开眼,唤:“林随意,我好疼啊——”
林随意看到有鲜血从楼唳的身体溢出,不多时就沾满了整个手术台,甚至有血染整间手术室的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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