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路弥斯心想,有谁装得比他还像?可谁都不会怀疑他的向神之心。仆人们在厨房、走廊和墙角边悄悄说古都神殿的人骗吃骗喝时,他总是假装根本没听见的模样向他们微笑。
九个月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难免引人疑心。
赫路弥斯几乎每天都去探望乌有者,虽然对方看不到他“关心”的神态,也说不出感谢的话,但他一如既往地嘘寒问暖、体贴入微。
“赫路弥斯大人是高贵善良的好人。”
这种评价就算不想听也终究会传到他耳朵里。眼睛可以闭上,鼻子可以屏息,唯有听觉很难不靠双手和外物阻隔。想到这里赫路弥斯又不禁有些同情起只能听到声音的乌有者了,既然他是被挑选出来的聆听者,那么就算用手捂住耳朵,恐怕也会比别人多听到一点声音吧,没准那些窃窃私语也全被他听到了。
赫路弥斯走进房间,看到的是一成不变的画面。
身穿黑袍的乌有者坐在床边,戴着面具的脸孔正对着窗外的苹果树。
“聆者大人,今天过得好吗?”
差不多三百天的时间里,乌有者已经完全习惯了他的到访,光听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就知道是谁。他对赫路弥斯的态度比刚开始那一阵子亲近很多,虽然平时除了吃饭之外始终不肯摘下面具,但偶尔,赫路弥斯会觉得他在面具下向自己微笑致谢。
“我给您带了点礼物。”
他从宽大的白衣袖子里拿出一个苹果。
“这是早上从窗外的树上掉下来的,刚好掉在茂盛的草丛里。您看,一点都没有摔坏。”
脱口而出的那句“您看”让赫路弥斯立刻察觉自己的失言,于是干脆握起乌有者的手掌,将苹果放在他的掌心。
“您摸摸看是不是很光滑。”
这个完美无缺的苹果并非自己掉在草丛里,而是赫路弥斯挑了好半天才让仆从爬上树去小心摘下的,它在树叶间像颗红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乌有者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苹果毫无瑕疵的表皮,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尽管每天最多只见一次,赫路弥斯也觉得他们相处得足够长久,眼前这个被剥夺了一切,只被当作倾听工具的男孩依然不知如何表达情感。然而不管什么样的工具,用久了也会有感情。
哈里布有个镶着猫眼石的杯子,用来饮用从神山无垢湖中取来的洁净之水。他对这个漂亮杯子爱不释手,赫路弥斯每次见他小心翼翼地摆放杯子的模样都会感到那种虔诚之心远胜于对女神的侍奉。你要说他爱上了一个杯子,显然并非事实,但确实有爱存在。
如果杯子有生命,是否也会感受到哈里布对它的爱护呢?
赫路弥斯打量着眼前的乌有者,看到对方轻抚苹果,表现出少有的普通人一样的反应,他忽然问:“大人,您有名字吗?”
乌有者一时愣住了,像被瞬间石化的雕像一样静止不动。
赫路弥斯看着他的双手,这是他唯一露在黑袍外能够表达情绪的部分。就在赫路弥斯觉得这次也不会有回应的时候,那根按在苹果上的苍白食指动了一下。
赫路弥斯看到乌有者抬起右手,在他面前轻轻晃了晃。
他立刻明白这个手势的含义。
“你要纸和笔。”
乌有者点头。
赫路弥斯环顾四周,房间里的书桌上就有纸笔,他去拿来放在乌有者的膝盖上,并在羊皮纸下垫了一本厚厚的书。
他能写字吗?即使看不见说不出,但是还是识字的吧。
赫路弥斯的心中升起无限的好奇,虽然他听闻幽地人会从小挑选听力过人的孩子养成乌有者,用以倾听神之谕言,但却不知道除了把他们养大之外还会教导什么技能。
也许没有,这样他们一旦离开古都神殿就无法独自存活,也就不会有任何逃走的念头。当然,从小被当做“圣器”使用的工具,怎么可能会有背叛神的想法。
乌有者拿起笔,仿佛真能看到似的,在纸上写下了字。
赫路弥斯惊讶地发现他的字迹工整漂亮,这么清晰的字竟然出自一个瞎子之手,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他拿起羊皮纸读了那个名字:夏路尔。
“像女孩的名字。”赫路弥斯不由自主地说。
没准就是女孩。
不,不是。
赫路弥斯见过仆从为他准备沐浴时他脱下黑袍的模样,一个苍白瘦弱的少年的躯体,如果没有那张空白面具,就和尚未成人的贵族男孩没什么区别——皮肤像瓷器一样光滑,看不到劳作和锻炼的痕迹,四肢纤细、弱不禁风。
夏路尔是个可爱的名字,用在这样一个终日被黑袍遮盖的怪物身上真有些格格不入。
“是古都语啊。”赫路弥斯说,“意思是雪山。”
乌有者微微点了点头,赫路弥斯甚至能感受到他面具下的羞涩。
他越来越觉得这只是个普通的男孩。
看吧,没有什么神和神谕,有的只是被身披神圣白衣的祭司愚弄的世人。
就是在这一瞬间,赫路弥斯心中产生了一个微小的想法。
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小念头原本就是一颗怀疑的种子,一直在宛如冻土的心中沉睡,却在这一刻破土而出。
“您的名字很好听,那么将来请允许我在私底下就用这个名字称呼您可以吗?”
乌有者不解地低头看着他,赫路弥斯和他说话时始终以半跪的姿势仰视他,以示对神使的敬重。乌有者握着笔在纸上写:“戴上面具后,聆听者不允许用原来的名字。”
“我明白,既然正式成了神的使者,您就是为了倾听神谕而奉献自己。”赫路弥斯握住他苍白的手说,“我和您一样,从小在神殿中侍奉女神,帕涅丝是慈爱宽容的神,不会剥夺一个人原本的姓名。我向您保证不在有人的地方叫您的名字,这并不违反女神的教义,对不对?”
良久,他看到乌有者——不,是这个叫夏路尔的男孩犹犹豫豫地点了下头。
“夏路尔大人,如果仆从们照顾得不好,您尽管告诉我。”赫路弥斯说,“我只要有空也会经常来陪您聊天,毕竟我能感同身受,在神殿里是很寂寞的。”
夏路尔微微侧首,仿佛在问他:“是吗?”
“是的。”赫路弥斯说,“您好歹从幽地长途跋涉来到这里,一路从冰封的谷地到温暖的中洲,旅途一定非常奇妙吧。”
——我听到很多不一样的声音。夏路尔写道。
“什么样的声音。”
——在古都神殿只能听到钟声、祈祷声,无论做什么都保持静默。
“我明白,神圣之地必须得如此。”
——在外面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一旦开始聊天,夏路尔写字的速度快了很多。他向赫路弥斯描绘自己听到声音后产生的联想,在这个旁人避之不及的怪物躯壳下,赫路弥斯看到一个纯真的孩子。他的快乐如此简单纯粹,一朵花的盛开都令他欣喜不已。
“那么您在这里能不能听到女神的声音呢?”
赫路弥斯试探着问,想到那尊哈里布引以为傲的巨大神像,他的内心有一丝恶作剧般的快感。如果连古都神殿派来的使者也听不到任何女神的声音,哈里布那张终日虔诚的脸该有多好看啊。果然不出所料,夏路尔摇了摇头。
“那真是太遗憾了。”赫路弥斯的语调表露出无限的失落,“也许女神尚未降临这个小小的神殿。若您有一天听到神谕,哪怕只字片语也行,请务必告诉我。”
他说得如此真挚,要是在神宫长廊上祈祷的话,恐怕连冰冷的神像也会感动。
夏路尔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第27章 无翼之鸟
自从那一队神殿骑士在风语森林中遭山贼伏击后,幽地再也没有送另一个乌有者到达多龙。
并非他们不想,而是所有送回古都神殿的信件全都如石沉大海一样没了音讯。
几乎每个月都有好几只信鸟从多龙城的信塔上飞往幽地,然而没有一只带回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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