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听到的只有惨叫和刀剑碰撞发出的交鸣。
混战中,有滚烫的热血喷洒在他脸上。九骨叫他伏下,他听从命令,尽量远离,但他并不想置身事外。
比琉卡发现自己可以清晰地分辨出九骨和其他人的声音,他握住长剑,对准一个靠近的敌人双腿砍,那人整个向他摔倒。比琉卡的匕首正对他的胸膛,刀尖直穿而过,一片血雨落满他全身。
死亡的恐惧扑面而来,尸体是温热的,死人的喉咙咯咯作响。
比琉卡浑身僵硬,不知道应该先把刀拔出来还是该推开尸体。后来他意识到这两个选择其实是一回事,于是干脆就坐起来把死人推向一旁。
周围的嘈杂声少了很多。比琉卡不知道那些人是被九骨杀了还是逃走了,树林中的血腥味浓重得连风都吹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又恢复一片静谧,但这种充满死亡气息的安静令人恐惧。今晚没有月光,浓厚的阴云笼罩着夜空。比琉卡听到从草叶上滑落的血滴以及九骨近乎窒息似的喘气声。
——他要摔倒了,我得接着他。
比琉卡僵硬的身体动起来,往喘息传来的方向扑去。
九骨倒下的一瞬间,被比琉卡的双手托住。
“我应该怎么做?”他压抑着心头的恐惧问。
九骨没有回答,又失去了意识。
该怎么做,这是留给比琉卡决定的事。
首先,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比琉卡擦去脸上的血污,跑去树下的行李中翻出干净衣服,替自己和九骨换上,然后又叫来灰檀木和萤火。他得去城镇找医师治疗九骨的伤和毒,这个决定不但关系到九骨的生死,也事关他自己的安危。
比琉卡把昏昏沉沉的九骨搬到灰檀木背上,他担心九骨会摔下来,就一起上马把他抱在怀里。
这样他会暖和一点吧。
比琉卡害怕怀里的人会在夜风中逐渐变冷,又用那张温暖的熊皮毯裹紧。
到底往哪个方向走,比琉卡丝毫没有头绪,可不止为什么,他的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那天夜晚一个黑衣老人说的话——每一个地方,只要有神殿就有我们。去阴影下找,把神痕树枝给克留斯神的信徒,他们都会愿意帮助你。
那些刺客胸前有树枝的刺青……
可是他们的身份是由佣兵提恩塞揭露的,比琉卡反而觉得那是谎言。
退一步说,如果使用毒剑的人果真是异教徒,他们也该有治疗的方法。
归根到底,这些人想要的都是他一个人。到时候,他可以……
比琉卡不愿去想后面的事,只是他的内心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要让九骨活着。
“快跑,灰檀木,到有神殿的地方去。”
灰马跑起来,萤火紧跟着它,在夜色中犹如两道黑色的流星。
天还没有亮,他们抵达了城镇边缘。
比琉卡从逐渐平坦的道路上向远方眺望,依稀看到白色尖顶的神殿矗立城中。
虽然不高也不华美,但他确定那确实是女神的神殿。
这段时间,他和九骨一直避免靠近有神殿的城镇,即使受无名之主的血庇佑,乌有者依然可以立刻觉察到他的靠近,现在他却要主动去那个令他害怕恐惧的地方。好在一路上九骨的气息虽然微弱却并没有停止,这让比琉卡稍微安心了一点。
他还不知道这座城镇叫什么,但目前来说不重要。亟待考虑的是,他该如何在不引起神殿骑士注意的情况下入城,并且尽快找到医师或是藏身于阴暗角落中的异教徒。
快到城门,比琉卡下马牵着灰檀木和萤火步行。他尽力回忆那些旅客和行商的样子,把武器和弓箭小心包好压在行李下面,那根小小的铁铸树枝就藏在腰带中。粗糙的枝丫摩擦起来有点疼痛,同时也让他感到一丝希望。
早上开门放行,守卫盘问他马上的人怎么回事。
“我们在路上遇到劫匪。”比琉卡把想好的托词说出来,实际上他说得没错,那确实和劫匪没什么不同。
“受伤了?”
“是的,我的哥哥需要医师治疗。”比琉卡卷起九骨的衣袖,让守卫看他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
守卫认不出他真正的长相,也不关心他们的遭遇,不耐烦地挥手放他过去。
穿过城楼,比琉卡的目光立刻被白色神殿吸引,那是无法忽视的景象,神像高于城主的住所,高于一切建筑。
这里也在万物女神的圣光笼罩下。他还以为有那么多异乡来客,带来各自不同信仰的神祇,众神之间应该更平等地共处才对。
比琉卡收拾起不安的心情,伸手握了一下九骨垂在马鞍边的手。
他的手越来越冷了。
比琉卡心想,我得快一点。
他本能地往人多的市场走,半路却发觉整个市集通透明亮,完全没有阴暗之处。
得去没有光的地方才行。他又折返,向黑街暗巷而去。
事实证明,无论多美丽的城镇也有脏污的陋巷,无论多少人丰衣足食也依旧少不了乞丐的身影。比琉卡经过一条幽暗的小巷时,一阵恶臭扑鼻而来。
他的鼻子不如耳朵那么灵敏,但这臭味实在难以令人回避,即使屏住呼吸也不管用。
比琉卡转头找臭味的来源,一个衣不蔽体的小乞丐坐在烂泥地里看着他。
乞丐手中拿着个破碗,不知道想要钱还是要吃的。
比琉卡心事重重,无心同情他,但还是摸出一枚铜币放在那个破碗里。
正当他想走出陋巷的时候,从神殿方向有一队人马推开人群往这里赶来。
乌有者听到了。
比琉卡扫视四周,得先把九骨藏起来,遭到神殿骑士的盘问可不像守卫那么好蒙混。趁那些家伙没赶到,他把九骨抱下马,靠在发臭的乞丐身旁。
小乞丐丝毫不介意他的奇怪举动,只是睁着一双睫毛上也全是灰尘的眼睛冷眼旁观。
比琉卡拿起他身旁全是泥泞的旧毯子裹在九骨身上,再用地上的污泥把他的脸和头发抹得看不出原来的样子。随后他给乞丐一个银后,告诉他只要假装睡着什么都不说,等一会儿还会给他更多钱。小鬼心领神会,和衣蜷缩在九骨脚边。
比琉卡把灰檀木和萤火赶到路旁,拴在酒馆外的木栏上。
做完这些准备,他也不打算把自己藏起来,只是站在能看到九骨和乞丐的小巷角落里等待。
很快,那群身穿黑甲的熟悉身影来到了巷口。虽然每个城镇驻守的神殿骑士不同,但比琉卡只把他们当做同一群人。他看到乌有者也在其中,被骑士们围绕着。
他们究竟将他视作无法战斗的同伴来保护还是只把他当做脆弱的工具使用,比琉卡根本无从判断。他只觉得人变成那样一无所有的模样既可怜又可怕,乌有者仿佛就是一面恐怖的镜子,照出了一旦自己落入神殿之手的下场。
他拼命控制住想转身逃走的念头,面对这些浑身漆黑的家伙,不管多少次都无法坦然从容。
神殿骑士经过小巷,像猎犬失去目标似的徘徊了一阵。
乌有者停下来,一动不动地站在巷口。
比琉卡也不敢动一根手指,任由自己的目光向乌有者站着的地方望去。
他直视那张空白面具,而面具也同样在看他。
乌有者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舌头,只有耳朵能够聆听。比琉卡不由自主地屏息,乌有者似乎想走进小巷,但下一刻却又不知被什么吸引着转开了那张戴着惨白面具的脸。
他到底发现了还是没有?
比琉卡的心犹如擂鼓似的跳动,要是乌有者真有传说中那么擅于聆听,不可能听不到他如此剧烈又不正常的心跳。比琉卡努力平复紧张的情绪,也许是这个乌有者大意了,也许只是幸运地有其他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无论如何下一次自己要更冷静才行。
神殿骑士在大街小巷一阵搜索,最后又回到巷口。
领头的骑士弯腰询问乌有者,后者只是摇了摇头。
比琉卡看得出骑士们对他的态度虽然表现得十分恭敬,但目光中或多或少带着无奈与不屑。恐怕这些出自神圣之地的女神守护者也对这样的任务感到厌烦吧,面对一个无法用语言沟通,只会伸手指着某个方向的残废,任谁也不觉得自己身负重任,只会日渐厌倦这种疲于奔命的徒劳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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