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怀苏:“木偶存放在墓穴中,墓穴入口布有禁制,待会你站远些,免得被波及…”
“谁的墓?”
凌怀苏淡淡道:“我的。”
对上镜楚眼神的那一刻,凌怀苏一怔。
他发现了,这位调查官有时看他的眼神,很不寻常。
有些人自恋得含蓄,虽然自视甚高,却始终埋在心底,发展不到危害社会的程度;而有些人自恋得大张旗鼓,不光自怜自爱,还要以己度人地移情于他人,觉得别人也该喜欢他。
很不幸,凌怀苏属于后者。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此人坚信世界上只有两类人,一是喜欢他的,还有一类,是不认识他的。
凌怀苏向来对自己的外貌条件颇为自信,属于逮着个反光的对象就要顾影自怜一番的奇葩,即使男人对他有意思,在他看来也没什么奇怪的。
但在百棺村悬崖下初次见面时,镜楚攥着他的手腕不放,那个异常复杂的眼神,凌怀苏可以肯定,绝非是单纯的被吸引或一见钟情。
自恋如他,也不敢认领其中让人喘不过气儿的情意。
那情意太过沉甸甸,就好像……随时可以为之赴汤蹈火、粉身碎骨。
一片安静中,凌怀苏突然开了口:“我……是不是认识你?”
第15章 墓穴
凌怀苏转头望着镜楚,乌黑长发在水中如同飘动的海藻。
这老魔头眼尾长而挑,一双风目安在他脸上总是少了凌厉,多了似笑非笑的风情。他瞳色漆黑,此刻在愈发幽暗的湖下,眼底那一星半点的碎光成了唯一的光源。
镜楚心头一跳,动了动嘴唇。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欲脱口向凌怀苏坦白一切。
可还没等他出声,凌怀苏不知从他欲言又止的情态中领悟到了什么,滑不溜秋地改了口,狡黠一笑:“我的意思是,我与美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吶。”
镜楚尚未出口的话便被堵了个彻底。
凌怀苏眼珠一转,瞥见下方的湖底,“到了。”
湖底很是崎岖不平,而那水泡竟能无视浮力,缀着两人稳稳当当地踩上湖底,如履平地。
他们落地的瞬间,湖水察觉来人,居然开始细细颤动起来,水流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劈了一道,向两边分开,里面的情形犹如画卷般徐徐展开。
连绵起伏的山体覆着苍翠的植被,山石草木仍是千年前分毫毕现的模样。
一阵长风入林,似乎能听到树叶在沙沙作响。
凌怀苏怔然望着久违的山景,心道:“这里……竟保存得这样好。”
他错愕没多久,很快便发觉这里套了个阵法,才得以将山间风物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
他心思急转,一时没想出这是谁的手笔,但他心里乱得很,眼下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跟紧些。”凌怀苏松开了从跳下湖面就拽着镜楚的手,打了个响指,一抹雪白的电光跳上指尖。
他刻意走在镜楚面前,只留给对方一个背影。
在镜楚看不见的地方,凌怀苏无意识地捻了捻手指,正是攥着镜楚手腕的那只手。
方才他趁机摸了镜楚的脉搏,果真如他所料,镜楚体内有天雷留下的伤。
他替凌怀苏扛下了天雷。
可是——为什么?
凌怀苏能想到的唯一可能,便是在他毫无印象的某个时段,镜楚曾经和他有过很深的羁绊。
而那个时段一定在他重生之前。
虽然他不省人事太久,前尘往事很多不大重要的记忆都模糊了。昨天发生的事尚有可能记不清,更何况是四千多年前的细枝末节呢?
可凌怀苏翻遍记忆,也没能从前世那堆鸡零狗碎里挑拣出镜楚这号的人物。
不过细细推敲起来,还真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
很多看似稀疏平常的地方被一笔带过:枕竹居长夜与他对饮的陪伴,露华浓殿内看不清面孔的来人……每当他有意回想,却只能触碰到一片空白。
若他硬要钻进空白一探究竟,紧随而来的是力不从心的困倦;想得久了,太阳穴还会一阵刺痛,连元神都有不稳的征兆。
没费太大力气,凌怀苏带着镜楚找到了墓穴入口。
山石嶙峋,一拐八道弯,每块石头上都刻画着让人眼花缭乱的铭文。凌怀苏熟门熟路地在前面带路,不多时便抵达了石阵的尽头。
尽头乍看平平无奇,不知道的还以为误入了死路。凌怀苏在石壁前踱了两步,伸出食指点在石壁上某处。他本来对自己不靠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所以让镜楚站远些,免得自己画错一笔触发陷阱。
结果事实证明,他在这种时候还是靠得住的,尽管第一笔略显生涩,之后的笔画仿佛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循着肌肉记忆无比顺畅地进行了下去。
凌怀苏徒手画完了整个复杂的咒文,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石门缓缓向一侧打开,漆黑的洞口内是通往地下的石阶。
墓道两侧,长明灯无风自亮。地道幽深而狭窄,比湖中还要寂静,耳听得两人脚步的回声。
“你难道没什么想问我的么?”凌怀苏忽然道。
他吐字清晰,语速很慢,说的是普通话,却带着古代雅音的抑扬顿挫,在密闭空间激起层层混响,格外好听。
镜楚一时愣了神:“什么?”
“譬如……我是何人,从何而来,向何处去。”
最开始,凌怀苏的确打算隐藏身份,他之所以抹去陆祺的记忆,是因为他深知自己不久于人世,最好的情况,便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该做的事,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重返黄泉,颇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采。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镜楚,一根弦把他捆得牢牢实实,想“不沾身”都难。
诚然,他并不刻意遮掩实力,可这也不意味着,他会大摇大摆、逢人便宣扬“说出来吓死你,我是那个千年前不得好死的魔头凌望”。
凌怀苏从没主动提起过自己的身世,镜楚也从不问。凌怀苏原以为他是讲分寸、或者见惯了奇闻逸事,压根不屑于得知。现在想来,应当另有隐情。
于是他按捺不住了,可见凌怀苏此人本性里有种欲拒还迎的“贱”——别人问了,他必定缄口不言;别人不问,他又心痒难耐。
镜楚问得很敷衍,把他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你是何人,从何而来,向何处去?”
凌怀苏一字一顿地自报家门:“我本名凌望,小字怀苏,乃摇光……”
他想说“摇光山第三十六代剑道大弟子”,话到嘴边才想起,当年他手刃同门,早已被逐出仙道了。
凌怀苏苦笑一下,“……乃是史上最为风流倜傥的魔君。自四千年前来,为了此间事。”
镜楚静静听着,并不惊讶。
凌怀苏亦然。
半晌,镜楚哑声道:“‘此间事’指的是什么事?”
“天音塔重现人世之事。”凌怀苏道,“你应当知道,凌望的罪名里有个‘强吞神塔’,神塔便是天音塔,当年的天音塔正是在下毁去的。”
镜楚:“之后呢?向何处去?”
自然是魂归黄泉,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世间再无仙与魔。
但凌怀苏回头看了一眼镜楚的表情,莫名其妙地,“魂归黄泉”四字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这时,远处一阵吵闹声打破了僵局。
只见墓道走到了尽头,不远的前方,一伙身穿夜行衣、手持武器的盗墓贼正围成一团,七嘴八舌地起争执。
距离并不远,凌怀苏和镜楚也未刻意压低说话声与脚步声,然而那群盗墓贼就像看不到、听不到似的,旁若无人地吵着架。侧耳细听,会发现他们说的既不是普通话,也不是如今任何一种现存的语言。
那是千年前的古语。
乍一听见动静,镜楚下意识上前一步,侧挡在凌怀苏面前,是一个保护性的防御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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