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他已经睡熟,镜楚这才冲一边的直升机招招手,召唤出一只翘首以待老半天的程延。
程延十分有自觉地控制自己的目光不乱瞟,看见镜楚一手揽着凌怀苏的肩,一手竖在嘴边,朝他比划了个“小点声”的手势。
镜楚压低声音问: “他们两个身体情况如何”
程延也放轻了声气,汇报道: “没有大碍,都是皮外伤,医疗队已经消毒包扎过了,初然生命体征稳定,只是应该一时半会醒不了。”
“塌陷的熔岩洞里有扩散物质,你安排人手把这一带封锁起来,布置好煞气净化装置,再调几批速冻液氮,对塌陷区进行降温,记得全程做好防护措施。”镜楚扫了眼不远处的医疗队,“他们两个送医院,谈初然醒了,或是有任何情况,随时通知我。”
程延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头儿,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镜楚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把凌怀苏抱了起来。这人比看起来轻得多,宽敞的衣服底下一捞都是空的,身形单薄,一把腰窄得让人心惊。
“不了。”镜楚垂头看了眼怀里安睡的人,“我回家一趟。”
说完,他单手掐了个障眼手诀,掠了出去。不及程延反应,两人的身形已经在一闪之后不见了。
一时间,“会原地消失就是炫酷!”和“处长这个工作狂居然回家了!”两个念头弹幕似的在程延脑子里跳出来,分不出谁更炸裂一些。
直到镜楚带起的风也偃息,程延才乍然回神。
他如梦初醒的目光落在原地,这才注意到,巨石边,地上插了一把木剑。
迎风不动,像一块茕茕孑立的无字碑。
***
镜楚抱着凌怀苏,一路飞回了落脚的二层小楼。
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把那里叫“家”。天生灵物生来如无根浮萍,无家可归,想来只有凌怀苏在的地方,他才愿意冠以“家”这个字眼。
他轻手轻脚地把凌怀苏安放在床铺上,看着熟睡的人那张苍白而越发如玉的脸,心里总有一种错觉,仿佛凌怀苏是个玉雕的,看似一掰就碎,实则经历过千锤百炼,坚韧异常。
不仅如此,还冷得惊心。
镜楚叹了口气,缓缓抽回手,几乎感觉不到凌怀苏的体温。他时常会想起凌怀苏在摇光山上的模样,那时候他是不务正业的大师兄,整日带着师弟师妹们招猫逗狗,眉间没有一丝阴霾。
这些深恩负尽,死生师友的哀痛与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为什么偏偏落在了他头上呢
一时间,镜楚心里生出无限酸涩。
注视着凌怀苏的睡颜,他弯下腰,克制不住地吻了下凌怀苏的眉心。
***
凌怀苏又梦到了摇光山。
那是他第一次踏进摇光山,被母亲牵着,一步步迈上山石青阶。
那时他还没有成人腰高,却已现出了拿腔作势的端倪。小孩故作骄矜地压下眼里的新奇,将初来乍到的局促藏掖得滴水不漏,漫不经心地在台阶上卡着鞋底的泥。
莫问真人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了些“这孩子根骨奇佳,定当是修行练剑的可造之材”之类极度疑似坑蒙拐骗的经典话术。
他那时候分辨不出客套场面话,只知道马屁被拍得十分舒爽,美滋滋地准备认领“剑修神童”的身份,结果被老头领上主峰砺剑台,做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学习怎么削木剑。
后来他才知道,摇光派所有入门的修士,也不论修的哪一道,不论资质境界如何,修习的第一课都是亲手削一把木剑。
这大概是摇光派的特色,被问及这样做的意义,莫问真人又打起了哑谜,只说修道先修心,削造木剑,就是在削除心头的杂念。
然而木刺扎进皮里,凌怀苏心里更烦躁了,完全参不透“木剑”和“心”有哪门子联系,一个月下来,剑术没学到一点,木工倒是精进不少。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凌怀苏开始质疑这野鸡门派的靠谱性,合理怀疑这是为了能让他们将来学艺不精被人打得屁滚尿流,流落街头时能有一门讨饭吃的手艺,不至于饿死。
再往后,摇光山里的一幕幕走马观花般掠过——
一会是讲经堂,在莫问真人催眠效果奇佳的诵经声中,云幼屏昏昏欲睡,一颗小石子从钟瓒手里飞出,正中她小鸡啄米般的后脑勺……然后俩人就在众目睽睽下,被一起请上台扎马步,凌怀苏看戏看得津津有味,谢胧则不忍直视地扶额捂眼。
一会又是清静峰,凌怀苏下山时总会顺带捎回几坛梨花酿,喊上谢胧他们偷偷过把酒瘾,结果莫问真人突然造访,他们手忙脚乱地藏好罪证,若无其事地应付掌门笑里藏刀的审视,本以为能瞒天过海,直到有个倒霉家伙打了个酒嗝……
凌怀苏身为大师兄,又是罪魁祸首,自然少不了一顿训,莫问真人那个老没正经的,也不知道哪来的老脸嫌弃他游手好闲,说凌怀苏整日吊儿郎当,嬉皮笑脸,没有个剑修的样子。
梦境里的一切越来越远,所有人一个接一个消失,凌怀苏一个恍惚,睁开眼,发现自己孤身躺在寂冷的露华浓里。
摇光山的种种,都是一场物是人非的春秋大梦,他成了睥睨天下的魔君,令人望而生畏,再也没人敢对他说半个“不”字。
杀伐果断,冷血无情的鬼样子终于合了剑修的气质,只是那个数落他的长辈再也回不来了。
大概唯一的慰藉是,镜楚还在他身边。
镜楚……
这两个字像是一颗小石子,倏然投下,在凌怀苏心里敲起经久不散的涟漪。
凌怀苏缓缓睁开眼睛,还陷在那不可名状的怅然里,呆呆地盯着小楼的天花板,不知今夕何夕。
他微一转头,梦里名字的主人就在眼前。
镜楚坐在床边,胳膊支着额角打盹,也不知守了多久。他似乎睡得不怎么熟,长而密的睫毛不时轻颤,给深邃的眉目投下一圈浓墨重彩的阴影。
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当此时,低垂的月色越过窗棂,映得镜楚侧影如画。不知哪颗树上的知了拖长调子叫着,但这方寸之地却极度安静,仿佛连风都不忍心惊扰。
一看到镜楚,凌怀苏的心里便如此生别无所求了一般,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
下一刻,元神受损的疲惫排山倒海般袭来,凌怀苏忙伸手撑了一下,那点心猿意马也成了苦笑。
一只手伸过来,覆上了他的脉门。镜楚还是被这丁点大的风吹草动惊醒了: “感觉怎样有哪里不舒服么”
对于自己江河日下的身体状况,凌怀苏心里十分有数,因此在镜楚摸出什么前,他已经不动神色地拨开那只手,为了防止对方乱动,还先发制人,顺势紧紧锁进了指缝。
凌怀苏撩起眼皮: “有。”
镜楚一瞬间紧张起来: “哪里”
“我饿了。”
镜楚一愣。
凌怀苏少年修为有成,很小就辟谷了,食物成了酸甜苦辣的调剂,他本就不重口腹之欲,饥饿于他而言更是不常有的事。
但镜楚向来对这人百依百顺,更何况此时凌怀苏还有伤在身,别说是做顿饭,哪怕他想要天上的月亮,镜楚也会毫不犹豫给他摘,当下便起身道: “我去准备。”
谁知凌怀苏没撒手,把人拉了回来,十指交握,将镜楚的手凑到唇边,轻而又轻地碰了一下。
凌怀苏低声说: “……小狐狸,我想吃的不是这个。”
他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在镜楚身上游了一圈,所落之处全都是非礼勿视的地方,凤眼抬起时蒙着潋滟的水光,适时轻轻舔了一下嘴唇。
镜楚: “……”
反应过来后,镜处长的脸“腾”地一下熟了。
第58章 烟火
对于镜楚这个“大宝贝”,凌怀苏本想默默在心里垂涎三尺,未曾想计划赶不上变化,稀里胡涂发展到了这一步,顺水推舟,被推上了一条不归路。
既然无法回头,那这便宜……就不占白不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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