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锐地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凌怀苏无意识屏住了呼吸。
莫问真人顿了顿,接下来的话分毫不差地印证了他的猜测: “灵物渡入世劫,斩断情缘,看似是飞升,实则对他们来说反而是渡劫失败了。唯有情意至死不渝者,才能得到转圜。”
凌怀苏猛地攥紧了手指,心跳鼓噪得震耳欲聋。
“你引他入尘世,最后反倒是他把你留在了人间。”莫问真人笑叹着,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
他轻轻拍了拍凌怀苏的肩,“去吧,他已经等你很久了。”
这位摇光派的撒手掌门总是不三不四,游手好闲,时不时还露出一点为老不尊的幼稚来,没什么威严可言,要不然也不会教出凌怀苏这样青出于蓝的徒弟。
一瞬间,凌怀苏心里涌上了千言万语,然而却是无从说起。
他定定地望着眼前和颜悦色的长者,退后一步,毕恭毕敬地行了个长揖。
再抬头时,凉亭与茶桌都不见了,四周骤然褪色,化回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混沌。
凌怀苏深吸一口气,提起木剑,一边琢磨着“向死而生”的剑意,一边兀自练习着第五式剑招,一遍又一遍,起初生涩的剑越来越熟练。
“死”这事儿他是熟练工,蛮荒谷,不夜宫,锁阳岭,次数太多了,每次体验还不重样……穿过万般回忆,凌怀苏的心境渐渐与招式相合。
剑意凝成的那一刻,他蓦地将木剑向外一推,无当的剑影在混沌中令人眼花缭乱地铺展开,雨点似的朝黑暗泼了出去。
那些元神剑影起初黯淡无光,行至半空,陡然暴涨三尺,合着锃亮的剑光,摧枯拉朽般地砸向那团诡谲的虚空。
极亮与极暗狭路相逢,只听一声轰然巨响,整片洪荒之初的黑暗竟被这剑撼动,原本静谧的混沌咆哮着,露出隐约的裂隙来。
然而撼动只是一瞬,随后,雪白的剑光无孔不入地化进黑暗,却又两厢消弭,重归寂灭。
就在凌怀苏以为失败了时,只见剑影所落之处,无数纷繁复杂的碎光渐次亮起,每一片光芒里,都是形形色色的大小世界。
那是一幅颇为壮观的盛景——亿万个世界好像不计其数的星尘,在此间漫无目的地浮沉流转,忽明忽灭,一望无际,充斥了整片广袤无垠的虚空。
透过那些璀璨的光斑,凌怀苏看见了许多不同的尘世。
有风物依旧的摇光山,那里没有天灾人祸,师弟师妹们都好好长大了,无忧无虑地在山上修炼玩闹。钟瓒与云幼屏不知因何鸡毛蒜皮的小事,又在叽嘹暴跳地拌着嘴,谢胧劝说无果,索性抬手一挥,十八道灵符催开了漫山如雪的兰花,俩人被花海景色震撼,果真停止了斗鸡,而不远处,凌怀苏看见自己没型没款地盘坐在树头,当着风花雪月,朝树下那道俊美的身影吹了声轻佻的口哨。
还有另一个修仙界,蚩族没有经历屠杀,各族和平共处。傍晚,余霞成绮,倦鸟归巢,身为门派掌门的夙雾站在讲堂门口,经过的蚩族弟子们恭谨地冲她问好,然后打闹着跑远了。夙云背着长剑风风火火地路过,回头粲然一笑,撂下一句“阿姐,我去南山练剑”。少年走后,一只白天鹅扑扇着翅膀落下,吐出一只石刻的小乌龟,夙雾看了,唇边浮起浅淡的笑意,说的却是“不见”。
……
等到那些缓缓流动的尘世渐次熄灭,只剩一人长身玉立,不远不近地站在凌怀苏十步开外。
青丝如泼墨,衣袂雪白,不染纤尘,风华无边。
一如初见。
镜楚身后是一棵参天的古树,郁郁苍苍,很像霜天峰的那棵。就是在那棵树下,凌怀苏捡到了一只奄奄一息的狐狸。
从此何妨命运颠覆,他们在虚妄的尘世里,握住了独属于彼此的真实。
镜楚偏过头来,万丈霞光穿透树影,在他身后恣意泼洒晕染,为他拓了层流光溢彩的金边。
凌怀苏喉头动了动,步伐已经先于意志迈了出去。
随着他一步步靠近,那道身影的外观也在不住地发生变化,四千年来的虚影在他身上轮番闪过,连带着记忆里的一点一滴,滚滚翻涌至眼前,不过转瞬间,凌怀苏已将他缺席的四千个春秋遍尝了一遭。
他看见镜楚为他搭起衣冠冢,沉默着将他的衣物与祝邪放入墓穴。
还看见镜楚独自行遍山川河流,对着一线夕阳,捏着铃铛安静地出神。
再后来,是无数个长夜里,镜楚良久伫立在画像前。
所有这些幻影中,镜楚从来都是孑然一身。
待凌怀苏停在镜楚身前,后者已变回了熟悉的特调处处长模样,宽肩窄腰,悍利挺拔。
两人的视线于咫尺间交汇,凌怀苏微微歪了下头,笑吟吟道: “哟,这是谁家的俊俏美人”
镜楚面无表情地用目光凌虐了他片刻,把头转了回去,凉飕飕地说: “你谁我们认识么”
“唔,好问题。”凌怀苏眨眨眼,大言不惭道,“我应该算是你主人。”
“我天生地养,哪来的什么主人。”镜楚冷笑一声,“骗子倒是遇到一个,平时说得比唱得好听,临了一砖头把人砸失忆,自己拍拍屁股慷慨赴死,你认识么”
他本就身似冰雪,这么冷冷一笑,四周的空气都仿佛被冻出了冰碴。
凌怀苏: “……”
这辈子难得听镜楚尖酸刻薄一回,他搜肠刮肚须臾,愣是没能编造出个好的说辞,最终决定放弃狡辩。
他放软了声音,柔声劝哄道: “小狐狸,这件事是怀苏哥哥不对,哥哥给你道歉……咱们先回家,回了家,你想让我怎么赔罪都依你,好不好”
类似的花言巧语早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镜楚抱着臂,没搭理他。
“不骗你,此处是天音塔与人世的交界,我没有魔气与血肉,在这使不上力气……”
说着,凌怀苏的声音虚弱了下去,脚下恰如其分地一软,倒向镜楚怀里。
镜楚本能地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他,对上他苍白的面色,脸上色厉内荏的恼怒登时露出了破绽: “你……”
结果下一刻,怀里弱柳扶风的人猛然抬头,凌怀苏勾住他脖子,飞快地凑上来,亲了一口他的脸颊。
镜楚: “……”
没想到这厮刚做出丧尽天良的事,居然还能心安理得,明目张胆地耍起流氓!
镜楚沉似水的面色当场升了两级,正欲忍无可忍地兴师问罪,就听凌怀苏将声音拢成一线,几不可闻地在他耳边道: “我爱你。”
“……”
那三个字说得轻快,却饱含着说不出的郑重,顷刻将他满腔怒火浇成了一把飞灰。
镜楚立刻发作不下去了,他克制地小小倒抽一口气,噤了声,同时乜了怀中人一眼,英雄气短地心道: “回去再跟你算账。”
凌怀苏端详着他的下颌,在心里叹了口气,看架这势,又得好一场哄。
那便慢慢哄吧,反正来日方长,时间多得是。
实在不行……便色-诱好了。
这么想着,凌怀苏心情大好地搂紧了镜楚的脖颈。
他信手从古树上折来一片绿叶,长短错落地吹起了一段小调。
那是他幼时听母亲吹过的,因为唱词很喜欢,便记了很久。
此时此刻,极巧妙地契合了心境。
一愿世清平,二愿月恒圆。
三愿与君长相守。
永以为好,岁岁复年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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