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渡(223)
鹿秋明狰狞地笑着,手里举着尚在冒烟的自制土枪。旧的不知是什么年代的东西,但显然还能用,子弹打穿了路星河的上腹,血像冲出瓶口的香槟浸透了整个前襟。
林有匪痛恨自己的仁慈。事实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证明,仁慈和善良的人一定没什么好下场。
鹿秋明并没有开第二枪的机会,蜂鸟的子弹呼啸着没入他的手臂,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他像个被狙击手瞄准的靶子,接连中了数枪。
“林有匪……”路星河按住他的手臂,“你还好吧?”他的唇边流下一道鲜红的血迹,触目惊心,像在雪白墙上涂开的红油漆,是随时准备宣布生死相隔的死亡预警。
“我没事,星河你也会没事的!相信我。”林有匪迫使自己冷静,他拨通了司机的电话,电话那头司机向他汇报,他调动了能在短时间内赶来的全部靠得住的人马,他们离这只有几百米远。
林有匪问:“医生呢?有医生吗?”
司机被他颤抖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刻答:“有的,林先生,戴医生有随行——”
“很好,让他马上来!马上!”
路星河又来抓他的手,他不得不放下电话来安慰他:“星河,别怕,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
路星河连呼吸都困难,伤痕累累的他显然已经不起再一次的大量失血,干裂的嘴唇肉眼可见地褪色。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完全动不了。刚刚的那一枪几乎把他钉在了林有匪的怀里,他为自己下意识的冲动而懊恼,但在确保林有匪没有大碍后,立刻放松下来的心情也做不了假。
他艰难地吞着腥甜的唾沫说:“我…我的家人,求你……”泛白的手指紧紧抓着林有匪的胳膊不肯放,几乎要抠进他的肉里去。
林有匪确定,这个人从来不相信他的任何甜言蜜语。但对那一年,他在无奈之下做出的威胁,却一直记忆犹新。
——“你也可以离开,但我不知道自己会对你的家人做出点什么来。”
他愿意为他挡这一枪。却在这个时候仍在担心他会对他的家人不利。
真是个荒诞的傻瓜。
林有匪突然觉得疼。他一向没有痛觉神经,刚刚挨了这么多下,却连眉毛都没掀一下。可现在,他痛得五脏六腑都发抖。
路星河看向他的眼神热得发烫,却隐隐透着泪光。
像是无意撞倒了颜料架,才在深色地板上泼出的,一幅色彩斑斓的抽象画。奇妙又复杂,那是爱与恨的蒙太奇。
这份感情,矛盾得不切实际。
隔着湿润的角膜,林有匪茫然地向周围望,他下意识地想要向外界求助,世界突然变得很吵,他发现竟然是自己在失声大叫:“星河!”
声音像缠绕着爱欲盘旋的乌鸦,被人用利箭一只一只的射下来,于是一只一只嘶哑地坠落在地上。
他太在乎路星河了,所以容易干涉得过多。
就像是小朋友小心翼翼地吃一块曲奇饼干,可因为珍惜而握得太紧,于是掉落的永远比吃到的还多。
年少时父母的骤然死亡,让林有匪在整个成长过程中都缺失了理想化父母的部分。他能走到今天,全靠孪生镜映的支撑。
换言之,路星河是他精神支柱,是他理想中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的样子。
他希望自己很像他一样,或者说他们本质上就是有相同点的人。
在理想状态下,林有匪也希望自己像路星河一样,是个单纯、对世界充满善意的人。
人们爱上的,往往都是与他们相似的人,或是他们曾经的那种人,或是他们想要成为的人。
路星河的出现让林有匪觉得找到了和本来的自己一样的部分,或者说找到了他自己想要的、却失落已久的那个部分。
可现在,他就快要失去他了。
路星河闭上眼睛,恍惚间他突然想起,很久之前在某个画展上,他曾久久地盯着一副主题叫做《海》的油画。
面对海天一色极致的蓝,他心想,我最好能死在这样的地方。
结果第二天这副画就出现在客厅里。
林有匪问,喜欢吗,送给你的礼物。
他只好笑笑,心想。我总想着怎么去死,可却甚至没有独自一个人看画展的自由。
隔墙有耳,他在哪副画面前站了多久,大概都被人精确地计算过,然后整理汇报了。
今天,总算自由了。
以后再也用不着担心,再也不用总做噩梦,再也不用为自己对林有匪心存侥幸而感到懊恼。
在无数噩梦中,最可怕的那个,其实是遭到林有匪的看穿。
“你喜欢我。”
虚空中,林有匪断定。
而他则被对方不加掩饰的直白,震得灵魂都在战栗。
咬紧牙关、连臼齿都在上下摩擦,只能虚弱地反驳:“怎么可能…… ”
可不知怎地,那尾音突然就发起颤来,接着是突如其来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掉出来。
路星河突然被诘问的内心,涌出和理性背离的答案。
即使被那样对待,即使知道对方就是个魔鬼。
在恐惧与焦灼中却还是爱着他的自己,实在是太悲惨了。
第157章
第二天一大早, 沈听就到了精卫。
前台值班的仍然是眼熟的那名护士长, 见了他特别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以前她看不惯沈听的打扮,自从沈听借口楚淮南喜欢黑发为由把头发染回来之后,这位中年妇女同志对他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黑发的沈听英挺帅气, 笔直的腿紧窄的腰,是个人见人爱的正经大帅哥。
护士长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他却笑得挺勉强。
深觉自己掉入了精神病犯案无需负责的怪圈之中, 昨天晚上沈听几乎一夜没睡,凌晨皱着眉给常清发消息,约了他在精卫见面。
刚一进门, 还没坐下, 沈听就已经把想了一晚上的疑问问出了口:“正常人有办法通过伪装成精神病犯案以此逃脱法律制裁吗?”
常清正低头翻着沈听带来的部分案卷记录,表情非常的严肃:“装疯卖傻并不困难, 但精神病诊断是有一套专业方法的,要想要骗过专业的神经病鉴定程序可能性几乎为零。”
“几乎为零?那也就是说并不是的完全没有可能?”
刑侦专业出身的沈听对细节有着近乎偏执的执着。
常清没有立刻回答,只顾着看手上的那些文件, 他的速度很快,而且完全不纠结于案卷内的案件细节, 几乎是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只有在遇到精神鉴定的报告时,才会多看上几眼。
看的案子越多, 这位拿着高级津贴的国家级专家面色愈发的阴沉,最终将已经草草翻阅过的案卷,重重地放在手边的矮桌上。
“精神病的患者除了会出现一些精神方面的症状, 在自身机体的其他方面也会有一些相应的症状。因此要确诊病例,我们常常会要求病人去做一些生化以及X光、核磁等等的检查项目。通过对病人血液里某些生化指标和对脑成像等检查获得相关的依据。”
沈听眉头略皱,“你的意思是,精神病的病患血液和脑成像也会异于常人?”
“没错。”常清指了指被他合在桌上的案卷,“我大致看过了,在这些案卷里涉案的病患,精神疾病或多或少都让他们的身体有了些实质的器质性的变化。”
沈听闻言,眉头皱得更深。
常清继续道:“除了当下的检查,司法鉴定精神病还需要另外一个重要的依据,那就是被鉴定人的精神病史。”
换言之,如果一个人之前从来没有精神病,却在违法时突然发病,那么是很难被鉴定为有限行为责任人的。
他接着说:“当然如果有心造假,其实一切都有操作空间。”
这句话,让一直垂着眼睛的沈听抬起了头。
常清的脸色也不太好看,齿冷道:“但在这些案卷中,从案发前的邻里证词、涉案凶犯的精神病史,到案发后的司法鉴定,答案指向都相当的统一,那些案犯确实都是精神病患者。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想办法操作一次很简单,两次也不是没有办法,但如果数十年间,数目众多的案件都是这样的鉴定结果。沈听,从我的专业角度出发,这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