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继续说术后的注意事项。感染控制,疼痛管理,药物管理,营养和饮食,定期的医疗随访。更重要的是,保持患者的心理健康,避免过大的情绪起伏,包括生气、焦虑或过度激动。这些情绪状态可能对心脏造成额外的压力,影响恢复进程。
边城说:“好的。”
“这是后续治疗的方案,”医生拿出一份文件,“需要患者家属签字。江女士说自己已经和边先生离婚……”
“明白,”边城说,“给我吧。”
他接过同意书,在上面签字,谢过医生,走出诊室。
ICU病房外是空荡荡的走廊,两边病房门都关着,白天也阴惨惨的。地板洁净光滑,上面反射着天花板灯管的白色光晕。走廊尽头有一排椅子,上面坐着一个男孩。男孩身旁放着一个双肩书包,头低得很深,膝盖上垫着本子,手里拿着笔,正吃力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边城走过拐角,男孩抬起头,看到他,突然放下笔,叫了声:“哥哥。”
边城被这称呼惊到了,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男孩。
男孩一脸兴奋,把笔夹在本子中间,小心地放在书包旁边,然后跳起来,跑到他跟前:“哥哥。”
边城意识到,这个突然跑出来认亲的小孩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但他不知道如何回应,对他而言,这孩子和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你认识我?”他问。
男孩很激动地跑到书包前面,翻找一阵,拿出了一张照片,是边城的本科毕业照。上面的边城还未脱青春期的稚气,穿着紫色的学士服,一脸严肃,反倒是身旁的边怀远笑得开心。
“爸爸放在书桌上的,”男孩说,“让我向你学习。”
边城皱起眉。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天天拿前妻的儿子鞭策现任的儿子——哦,也不是现任了。
作业本平摊在椅子上,边城拿起来,读着封面姓名栏里的字:“江羽。”
男孩立刻应了一声。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江”字明显是后面加上的,下面有隐隐的“边”字痕迹,只是被擦掉了。
本子上被擦掉的痕迹不止这一处,正面,反面,都有凹陷下去的字印,如果对着灯光仔细看,能看清写的是同一个词——白痴。
边城犹豫了片刻,翻开本子,田字格上歪歪扭扭爬满了字,但只有一个:羽。
男孩注意到边城的目光,自豪地说:“其他同学都要写好难的字,老师说,我只要写自己的名字。”顿了一会儿,又有点为难,“要是名字好写一点就好了。”
他告诉边城,像“一”“土”“人”之类的,他就写的很好,而且不会写了就忘。
霎那间,边城明白了一切——“他嫌我丢脸,也嫌我儿子丢脸”。
“今天不是周三吗?”边城问,“你怎么不去上课?”
“妈妈说,我不用去了,”男孩顿了顿,有些沮丧,“以后都不用去了。”
“你退学了?”
男孩点头。离开学校之前,妈妈带他去见老师,老师好像很高兴。班长说,这是因为他一直拖全班同学的后腿。这话他不太明白,他哪能拖得动全班人?
想起这件事,男孩的嘴角向下撇了撇:“我想上学。”
边城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个年纪的孩子渴望上学:“为什么?”
男孩点头:“不上学,我只能在家里看电视,好无聊。”
“不出去玩?”
“爸爸不让,我出去了,爸爸会生气。”
“为什么?”
“他会吼我,”男孩回忆了一下,复述道,“你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有个白痴儿子吗?”
边城沉默了一会儿,问:“他一直这么跟你说话?”
男孩向边城解释,在很久之前,爸爸还挺温柔的。不知道为什么,他开始上学了,爸爸的态度就变了。几次考试之后,爸爸拉他去了一个地方,那里有一个陌生的叔叔,问了他好多问题,还给他打了分。他不知道这个分数意味着什么,反正爸爸说不好。
逐渐地,周围的同学不搭理他了,叫他也不说名字,说白痴。妈妈说,别人叫他白痴,他应该生气。可是,爸爸叫他白痴的次数最多,他总不能一直跟爸爸生气。
边城本来打算走的,他不喜欢寒暄,尤其是对不熟悉的亲人。但他最终还是转身走到长椅旁边坐下。男孩高兴地坐到他旁边——终于有人和他说话了。
“上学很有意思吗?”边城问。
男孩猛点头:“上学了,我可以擦黑板,倒垃圾,拖地。大家都很好,看到我来了,就把扫把、黑板擦让给我。”
边城屡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是问:“上课的时候听得懂吗?”
男孩摇摇头,然后立即说:“老师说了,听不懂,就要多听,学不会,就要多练。”
他掏出一沓作业本,边城看了一眼,那些本子里有数学,有语文,还有思想品德,打开来看,里面都是东倒西歪的字。仔细看,其实就是把题干抄了一遍。
男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师说,不会做,抄题目,也能拿分。”不过,他认真实行了,也没有挽救他的成绩。他又补充,“我美术学得好。”
美术课的老师不会打叉。不管他画了什么,老师都会印一朵小红花。不像其他科目,他拼命地往上写,把卷子写的满满的,发下来也全是叉。
边城把本子合上,再给他装回包里,问:“你接下来怎么办?还去上学吗?”
“妈妈说,要回老家,去另一个小学。”说着说着,他有点沮丧,“那我就见不到朋友了……”
“跟你说了很多遍了,他们不是你的朋友。”有个女声从走廊后面传来。
边城转身,看到一个女人朝他们走来。长长的黑发在脑后简单一扎,面庞很俏丽,只是眉眼间有掩盖不住的疲惫,在眼角压出了细纹。
女人走到男孩身旁,伸手保护性地揽住他,好像全世界都会伤害她的孩子。“你就是边城?”她警惕性地扫了边城两眼。
“是。”
“我是江云若。”她说着低头,从兜里掏出一叠发票,那些纸片都按照大小分门别类,叠得很整齐。“这是之前的开销,”江云若把发票递给边城,“手术,ICU,各种检查,钱是我垫着的……”
“好的,”边城接过来,“给我留一个联系方式,我把钱给你打过去。”
江云若点点头,撕下男孩的一张作业纸,写了一行数字给边城。她没说多余的话,只是拉起男孩的手,把双肩包背到自己身上,转身离开。
在她临走前,边城开口说了一句:“谢谢你把他送到医院。”
江云若淡淡地点点头:“以后的事都交给你了。”
母子俩一高一矮的身影渐行渐远。医院走廊里,咳嗽、低吟、辗转反侧的声音此起彼伏,手术室推车在其间穿梭。男孩时不时地回头,看长椅边那个高大的身影。
“怎么了?”江云若问,“你喜欢哥哥吗?”
男孩点头。
“为什么?”
男孩想了想,说:“他叫我江羽。”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啦,所以周四开始的一周日更~
第37章 大学回忆篇(九)
或许是感应到了儿子的归来,边城回国当天晚上,边怀远恢复了意识。
眼皮沉重如铅,几度开合,终于,意识在模糊的视线中缓缓浮上海面。病房光线昏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阻滞感。耳边回荡着医疗仪器稳定的滴答声,那是他与世界的维系,规律的声音告诉他,他还活着。
术后的疼痛像深埋海底的暗流,他能感受到它的存在,但现在,镇定剂的温暖波浪把它掩盖住了。
医生很快赶了过来,检查生命体征,确认心率和血压的稳定、四肢活动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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