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都是一样的结局。他把菜吃完,盘子洗好,放到水槽上方的不锈钢架子上晾着。屋内一时间只剩下水珠落下的滴答声。
他走进卧室,打开床头柜,想拿出药瓶,结果发现瓶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棕色药盒。打开来,里面有七个小胶囊,每个胶囊分成三格,上面标明了早中晚,格子里是对应要吃的药片。
他盯着药盒看了一会儿,打开搭扣,取出药片吞下,然后走到门口,换掉了密码。
输入最后一位数字,疲惫忽然涌了上来,好像身体刚刚才意识到损耗过度的事实。他走回卧室躺下,临睡前,脑中浮现出活动室门打开时洒下的阳光。
也许就是因为回忆了往事,这一夜睡得比往日更浅,等到天亮,他的神智还徘徊在学校的门廊上。大脑并没有充分休息,但他感觉异常清醒。
下午,他就要见到江羽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逼近,潜意识里的忐忑也越涨越高。敲门声响起时,他几乎感受到全身的神经末梢都在震颤。
他打开了门。
十几年过去了,江羽不再是那个傻里傻气、身材瘦弱的初中生。个子拔高了一些,五官线条变得更加清晰。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就是江羽会长成的样子,好像现在的江羽是岁月按照他的想象一笔一划描摹出来的。
他看着门外的人,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心跳加速了:“好久不见。”
江羽背着一个帆布包,包看起来很沉,肩膀上被背带勒出了两道凹陷。他盯着雇主,呆呆地看了半晌,毫无反应。
许戚心里一沉。
他想过无数次江羽的反应。对方可能会因为久别重逢而欣喜,也可能会记恨他当年的冷漠,后者可能性很小,因为江羽总能保持乐观,尽管他不理解这是为什么。
但他没想到,江羽竟然会把他忘了。
他等待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当年活动室门外那样的微笑。
许戚被巨大的失望击中,一瞬间全身上下都冻住了。过了很久,他才找回一点知觉。他安慰自己,可能只是因为长相和十几年前有所改变。他提醒江羽:“我们都上过兴城中学。”
大大的黑色瞳仁迷茫了一会儿,忽然亮起来。
“你……”他的睫毛抖动着,反映出主人的激动,“你是瞿……瞿……”
“那是我以前的名字,”许戚说,“我现在叫许戚。”
江羽用口型重复他的新名字,露出灿烂的笑容,连小虎牙都亮了出来。
就是这个。许戚想,他熬过上千个不眠之夜,跨越大半个国家,把业务拓展到北京,就是为了这个笑容。
他抓住江羽的手,连人带包一起拉进来,关上门,更近、更仔细地看着对方。
江羽还是和以前一样,乖乖地任由他拉着手,眼睛只顾盯着他的脸看,好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你跟以前有点不一样,”江羽端详了他一会儿,补充说,“更好看了!”想了想,又问,“你换名字啦,现在怎么写?”
他把江羽的手摊开,用手指在上面写自己的名字。写完了,看江羽没有反应,眼睛都没往手上看,还黏在他的脸上,就笑了笑,拿出钱包,从里面抽了一张名片。
“许戚。”他指着名片上的字说。
江羽这时候才跟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盯着汉字研究了半晌,点点头。虽然他不记得之前那三个字怎么写,但应该跟现在不一样。
“简单好多。”江羽说。
“会写吗?”
江羽在想练一练应该能写出来,余光扫到自己的包,一个激灵,想起了来意。
“不说了,”他拉开挎包,拿出清洁工具,“我要开始干活了。”
许戚拦住他:“休息一个下午吧。”
“不行,”江羽说,“不能因为是熟人,就糊弄了事。手册上说了,要展现良好的专业素养。”他说着就拿起抹布:“哪里灰尘多?”
许戚叹了口气,伸手拽住江羽的胳膊:“你昨天刚打扫过,怎么会有灰尘。”
江羽看了眼光洁的地板,确实,没什么改进的空间。
许戚松开手,靠在餐桌边沿,拉开了旁边的一把椅子:“陪我聊聊吧。”
他用手示意对方坐下,江羽有些茫然地看着他,聊天不是他的长项,还要聊三个小时?
江羽坐了下来,许戚没有动作,只是视线跟随着他:“这些年过得好吗?”
江羽点点头。他在特殊学校上到十八岁,之后几年一直待在家里,闲暇的时候做点零工,一般都是帮亲友打扫卫生。刚开始只是帮忙,后来发现可以当成生计手段,就入职了一家家政公司。
“我和两个哥哥住在一起,”江羽说,“每个月拿到工资了,他们帮我存起来。”
五险一金实在太复杂了,复杂到世界知名数学家要挂起白板,用解释费马大定理的语气讲解,他才勉强弄清为什么每个月公司要克扣他这么多钱。
许戚还记得停车场的那两个男人,他稍稍松了口气,看来江羽这十几年过得不错。
“你呢?”江羽问。
许戚回忆了一下。事故发生之后,他和母亲连夜南下——更准确的说法是逃亡——到深圳,母亲还改掉了他的名字。大学毕业后,他和同学创立了一家科技公司,主营LED驱动器芯片设计、半导体模组研发和物联网场景开发。公司还处于起步阶段,他一个人要同时负责市场营销战略、项目融资和对外关系。
江羽基本没有听懂,不过他跟两个大学教授住了这么久,已经学会了在合适时机给予点头等反应。
“阿姨好吗?”江羽又问。
“你还记得我母亲?”
江羽点点头。“阿姨好漂亮,”他说,“你很像她。”
这话许戚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每一遍都让他厌烦。不过说这话的是江羽,他暂时把反驳的话按在心里,回答对方的问题。
到了深圳,许知雅找了家高定礼服店上班,继续钓老年金龟婿。这次成功了,当真有一位年过花甲的港商看上了她,替她盘下了店,给她资金,让她从街角的小店老板,变成国际品牌的区域总代理。
不过,对方依然没有和她结婚。
他们就这样聊了三个小时,大部分时间是许戚在说话。他问了许多江羽工作上的事。
“这栋楼很多都是你们公司的客户,”许戚说,“我是从其他业主那听说的,你还打扫过这栋楼其他的公寓吗?”
江羽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去过楼上。”
“你们每个人负责一片固定的区域?”
“不是,”江羽说,“我们是排班的,谁排到谁去。”
“所以我今天遇到你是巧合了?”许戚说,“就算我每天都预约,也不一定能碰上你?”
江羽皱起眉:“为什么要每天约?主管会觉得我没打扫干净。”
“你们公司在哪里?”
江羽睁大眼睛,警惕起来:“你要投诉我吗?”
“我没……”
“投诉会扣很多钱的,”江羽有点委屈,“你为什么要投诉我?”
“我不是想投诉你,”许戚说,“我只是想知道去哪里可以见到你。”
他也不想说这么明白,但在江羽面前很难拐弯抹角地说一件事。他正在思考要不要直接说“我想接你上下班”,江羽就说:“我们是在家接单的。”
许戚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啊。”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许戚通晓他家里所有成员的生平的时候,差不多就是预约结束的时间了。
江羽发现聊完了工时,站起来把清洁工具又原样装回去,有种无功不受禄的惶恐。
“我送你回去吧。”许戚拿起车钥匙。
“不用了,”江羽说,“我坐地铁回去很方便。”
江羽从来没有警惕心,许戚知道他只是怕麻烦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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