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这样,能算是治好了他吗?
裴荒攥起拳头,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其实是想带着薛镜辞一起走。
可是他将来要去的地方,是充斥着肮髒与血腥的魔界,历来最为正道修士所不齿。
薛镜辞干净无暇,一身正气凛然,又怎能被他手上的污浊沾染。
裴荒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许久才低声道:“既然明日要走,不如我们现在回去一趟,和大家道个别吧。”
薛镜辞睁开眼,一时有些愣住。
道别?
他性子清冷,这些年四处游历,往往说走就走了,还从未有特意和谁道别过。
如今听到裴荒这样说,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离开一个地方,或者说离开一个人,是要好好道别的。
薛镜辞点头答应,两个人回到村子后,先是去了村长塔瓦的家里。
见到薛镜辞与裴荒,塔瓦神色激动。
那日裴荒激发血脉之力时,他就在现场,心中已将这人视作雪山的神明。
想到先前曾对两人不敬,他又愧又怕,下意识就要行跪拜之礼,却被裴荒拦住。
“我们要走了,今日只是回来和大家道个别。”
说罢,裴荒将塔瓦借给他的弓箭取出,上面已经重新抹了桐油,弓弦也重新紧过了。
巴雅尔抱着小羊,躲在门边,偷偷抹眼泪。
见薛镜辞看过来,赶紧用衣袖擦擦脸,进来给他和裴荒倒酥油茶。
“其实当年也有个和你们一样的异乡人,来过我们家。”
塔瓦眼中泛起离别的愁绪,擡手拿出一个盒子,里面竟存着一副画。
他仔细的展开画卷,怀念的说:“那时候我还和巴雅尔一样大,这幅画是我的姐姐画的,如今她已经不在了,但那时候的快乐却还留在我的记忆里。”
薛镜辞闻言看去,很快眼中浮起惊诧之色。
画像中央是一座层叠起伏的雪山,山脚之下却是一副百花盛开的奇异景象。
几个身着兽袍的牧民正盘膝打坐,居中之人服食却与衆不同,一袭劲装,背负长剑……
赫然就是先前在鬼珠幻境中见过的燕行!
裴荒眼中也显出诧异。
金池说过,当年曾有个姓燕的人拿着剑鞘来到此地,他们才知晓这里有处时空通道,可以通往异界……
原来那人竟然是燕行。
薛镜辞眼中闪过恍然之色,竟有种他乡遇故知的奇妙心境。
得知两人要走的消息,其他人也赶了过来,在村头燃起篝火,炙烤现杀的牛肉。
那牛肉膘肥体厚,表面抹上盐巴和葱段,很快就滋滋地冒出香气。
起初过来的人都是要和裴荒与薛镜辞道别的,也有来道歉的,比如先前用绳子捆过他们的猎手。
但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只是单纯地被火光与焦香吸引,提着一袋马奶酒,或是一桶酥油茶就席地坐下。
等到一头牛被卸去大半肉块时,这一圈里已经多出不少薛镜辞叫不上名字的生面孔。
那些人不清楚这堆篝火是为道别而燃起,在这草原之上,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人。
加入一场欢笑中,似乎也并不需要什麽理由。
“来,来喝酒,吃肉。”
草原上的草纤细,却偏偏挡得住凛冽冷风,倒是篝火剧烈晃动起来,被风刮得歪斜。
醉酒的牧民随手捡起枯黄的草,丢到篝火中,瞬间令火势又旺了起来。
酒囊在每个人手中转过一圈,很快就见了底,轮到一个猎手时再也倒不出来半滴。
他也不懊恼,歪歪斜斜提着酒囊,去溪边装了清水,晃晃就把自己和身边人的酒杯又满上了。
每个人都在笑,连薛镜辞似乎也被这热闹感染,露出了一点笑意。
这样的道别,似乎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到了半夜,大部分人都醉倒在地上,薛镜辞喝了些掺了溪水的酒,也有些迷糊。
裴荒扶他起来,怕他吹了冷风会不舒服,两人一起朝毡帐走去。
薛镜辞沾了床榻就睡着了。
裴荒很少见他这般疲累,仔细一想,才想起薛镜辞在湖边守了他七日。
他捡起羊毛毡,盖在薛镜辞的身上,然后站起来收拾毡帐内的东西。
因为觉醒了血脉之力,他可以自由开啓储物戒。
裴荒把他们用过的小锅,没喝完的蜂蜜罐子,干透的火把一个个装起来。
然后坐到薛镜辞身边静静看着他,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薛镜辞醒得很早,睁开眼时天还是灰蒙蒙的。
裴荒提前用小锅煮好了蜂蜜甜粥,放在床榻边的碗里,用法术温着。
薛镜辞喝了一口,残余的酒气就消失干净了。
他推开帐子,吸了一口夹杂着青草香味与碎雪的冷风,远远地看见裴荒从村外走来,胳膊下夹着一捆木材。
见到薛镜辞,裴荒加快脚步,走到他身边,解下挂在墙上的披风递给薛镜辞:“那边靠近雪山,你要多穿些。”
听到这话,薛镜辞才想起自己的任务,今日就要离开了。
他看了眼天色,问道:“现在就走?”
裴荒点点头,说:“你等我一下。”
他爬上毡顶,把表面盖着的羊毛毡仔细卷起,然后拆开用作支撑的木栅栏,一捆一捆地束缚好。
这是赛罕家的帐子,既然要走,便该好好还给他们。
薛镜辞要帮忙,可是裴荒动作太过麻利,他竟然一时插不上手。
“走吧。”
裴荒将拆得七零八落的毡包用绳子捆起来,朝赛罕家拉去,到了门口,两人恰好遇上乌图娅。
乌图娅怀了身孕,昨日并未与衆人一起饮酒吃肉,此刻见了两人,赶紧从屋子里拿来许多肉干,让他们路上吃。
说了几句话后,裴荒和薛镜辞往村外走。
薛镜辞回头看了一眼村子,忽然意识到住了三个多月的毡帐已经消失,地面变得空蕩蕩的。
他望着裴荒问道:“所有人都道别完了?”
裴荒脚步一顿,定定看向薛镜辞。
他心想,还没有,还有一个人。
只是最终什麽都没说,指了指远处到:“我们去一趟树屋。”
到了那里,只见树屋的屋顶有些破损,是先前裴荒和他来这里查探的时候碰坏的。
裴荒将切割好的木板抱起,很快就将屋顶修补好。
他烦乱的心绪,似乎也随着钉入木板的钉子一起,终于敲定了。
裴荒爬下树屋,看向薛镜辞,忽然开口问道:“回去以后,你还是打算收徒弟吗?”
薛镜辞点头道:“对。”
裴荒静静定定看着他,眼中翻涌起薛镜辞看不懂的情绪,像是那天碧桑湖里骤然汹涌的漩涡。
许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
“若是日后还要收徒,记得要找个听话些的,最好是从小时候就开始培养,这样他才会更依赖你。”
“他的心性全由你来塑造的,即便长大了,也不会走偏路。”
薛镜辞认真听着,脸上并没有什麽多余的神色。
裴荒见薛镜辞神色淡淡,既庆幸他无知无觉,又有些说不清的酸涩。
薛镜辞看向修补好的屋顶,忽然开口道:“我还以为你忘了这事。”
裴荒摇摇头:“不会忘的,你以前教过我。”
弄坏的东西,都要修补好。
薛镜辞一怔,想起了东来村里,那块被裴荒挖了个窟窿的神牌。
后来他们一起把阳木拆了,掉成艺品转卖,换了银钱还给了村民。
裴荒仔细看着薛镜辞,到底是在生死边缘徘徊了一遭,即便是用心养了三个月,也难掩苍白与虚弱。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薛镜辞接连被两个徒弟伤害,竟受伤至此。
而除了身体的伤,薛镜辞心底也添了伤痕。
那日他甚至会问,这是不是他的问题。
裴荒咬紧牙关,将漫出心底的疼意压住,看向薛镜辞说道:“所以,你是一个很好的师父,他们的决定并不是你的问题。”
“我能走到今日,也是因为你曾经教过我,才会做成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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