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浑身上下都叫黑袍笼罩严实,他穿过层层监牢,见到了数不清的熟人。
昨日他们还是意气风发青年官员,为变革推行出谋划策,梦想着一日大业始成,百姓安居乐业,足以在青史篆上一笔名姓,今日就成了阶下之囚,百般求救无门,必死无疑不说,还要牵连家人。
黑袍下,引路人看不清皇帝的表情。
皇帝走到最里面,一眼就看见了乔郁。
少年人双腿断了,软绵绵地耷拉着,手腕被束缚在头顶绑着,手腕已青紫,离这双手被废掉,也用不了多少时日。他被脚不沾地地挂在上面,身下的地面早就凝了一滩血。
乔郁的长发被冷汗和血黏在脸上,他紧紧闭着眼睛,大概疼昏过去了。
狱卒不知黑袍人的身份,却明白是个贵人。
贵人点名要见乔郁,看见了乔小少爷被折磨成这副残相却无动于衷,看来不是显贵友人来见他最后一面,更像是仇家来耀武扬威。
狱卒自以为看穿了贵人心思,媚笑着弯腰对皇帝道:“请贵人稍等片刻。”动作麻利地从腰间摸出了钥匙,打开牢门,恭恭敬敬地请皇帝先进去。
乔郁大约是疼得太狠了,这些声音没将他叫醒。
狱卒眉头立橫,粗糙大掌一把扇到了少年脸上。
他脸上本就鞭伤道道,此刻立时鼓起了鲜红掌印。
响声回荡在空荡荡的牢房中,吓跑了角落里啃食棉被的瘦若老鼠。
皇帝眼皮一抬,却什么都没说。
乔郁痛得闷哼一声,艰难地抬起眼睛。
这双眼睛里,有化不开的雾气。
这无疑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眼尾微挑,眼睛却没那样狭长,眼珠黑而凉,睫毛卷翘,放在男人身上,实在太妩媚,太艳丽了,幸而生得剑眉中和不少,使他看起来没那么秀气。
皇帝一滞。
他与少年人对视,少年眼中的恨意不加掩饰,似乎燃着火焰。
“连璧……”皇帝喃语道。
张昭,小字连璧,十六岁嫁于太子,夫妻恩爱,一时传为佳话,羡煞旁人。
若非太子病逝,母仪天下的就该是当年自由出入宫闱的活泼少女。
这双眼睛在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令他不甘,令他彻夜难安,令他……悔不当初。
他与连璧的私情,三言两语,实在说不清楚。
连璧有孕的事情,连他派过去伺候连璧的侍女都不得而知,更不知道连璧是如何在重重监视之下秘密生产,将孩子交给乔夫人抚养。
这女子虽因父亲受皇帝宠信而备受后宫众人喜爱,但自此之后十几年,嫁给太子繁花似锦般,却无人妒恨中伤,可见其心思手段了得。
算起时日,连璧的孩子,既有可能是他,当然也有可能是故太子的。
然而他与故太子乃是一母所生,眉眼八分相似,周身只气质不同,至亲之人尚无法分辨两人,遑论是他们二人的儿子。
连璧,无疑聪明。
皇帝站在阴冷的监牢中,电光火石之间猛地有了一个猜想。
太子刚去,太子妃新寡,太子妃若在宫中,人多眼杂,流言可畏,两人当然没什么见面的机会,只是太子妃处境特殊,暂居寺庙为国祈福,皇帝若想见她,便什么容易。
故人相见,却今时不同往日,如何叫人不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几杯陈酿,一腔旧情,足以意乱情迷。
皇帝望着那孩子黑沉沉的眼睛,手指微微颤抖,心中却冰冷一片。
“贵人?”狱卒小心翼翼地道。
刑部尚书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狱卒吓得跪倒在地。
皇帝淡淡道:“乔诣迷惑圣上,祸国殃民,本该罪无可恕,朕念其幼子年少无知,便关押静室,无诏不得出入,任何人不得探视。”
刑部尚书道:“是。”
皇帝瞥了一眼跪在地上都若筛糠的狱卒,道:“杀了吧。”
“是。”刑部尚书恭敬道:“恭送陛下。”
皇帝衣袍曳地,发出刷拉刷拉的声响。
身后,是一无所知的狱卒在拼命磕头求饶。
清瘦冷厉的青年人目光落在乔郁身上,道:“乔少爷,必有后福。”
乔郁嘴里含着血,连说话都说不清楚,却还是扯开一个狼狈无比的笑,道:“承大人吉言。”
皇帝像是下了定论一般道:“卿忠体国。”
侍卫守在门外,只等皇帝一声令下,就将那坐着的、曾经权倾朝野的丞相拖下去。
乔郁深深垂首,道:“能得陛下一言,臣九死不悔。”
他余光看元簪笔,也不知道自己在期望什么,或许是期望元大人能担忧地看他一眼吧。
皇帝收回目光,道:“这是众卿的意思?”
一臣子恭敬道:“非是臣等私心,而是顺应民意,以雪苍生之恨。”
若非他脸上还挂着泪水,他或许真的笑出来了。
乔相想,他或许祸国,但从未殃民。皇帝利用他,他亦倚靠帝王之威,分化世族势力,挑唆诸位皇子间的关系,终于到了皇帝欲废太子,太子起兵谋……清君侧的地步。
说他祸国殃民,实在有些冤枉。
皇帝又问了一遍,“众卿皆是如此想法?”
乔郁手指搭在袖子上,把玩着官袍上的花纹。
自从与元簪笔心意相通之后,他便少有这个习惯,今日却不知为何又发现这东西十分好玩了。
他在期望什么?
是期望元簪笔能为他仗义执言呢,还是希望元簪笔一言不发,保全自身?
乔郁此刻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他矛盾万分地想要元簪笔作壁上观,再做图谋,又想要元簪笔能够为他不顾一切。
若元簪笔为了他舍弃大局,元大人在他心里就心机深沉的聪明人变成了无与伦比的蠢货,任谁都看得清楚,此时为乔郁说话,不过再多一个人被拖下水而已。
若元簪笔什么都不说,固然聪明,也固然……令他满意。
乔郁挑开袖子上的线头,就像用手抚落了一片花瓣。
元簪笔道:“臣有异议。”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引得群臣震怒。
谢居谨回头,看向元簪笔。
元大人站在那,脊背挺得极直,简直像什么宁折不弯的武器了。
他神情冷静,此言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结果。
此人长着一张良善,却绝不愚蠢的脸,干出了无比冒险的傻事。
谢居谨试图从元簪笔身上找到昔年那位光风霁月的元大公子的影子,却一无所获。
元簪笔纵然受元簪缨教养,元簪笔同元簪缨看起来却仍然是两个人,一是月,一是雪,一是美玉,一是坚冰,除了面上浑然不变的恬静,没有分毫相似之处。
这样不计后果的蠢事。谢居谨猛地想起来,元簪笔不是第一次干。
第一次,是在五年前。
谢居谨当时醉着,此刻却清醒。
而元簪笔当时滴酒未沾,现在仍然清醒。
谢居谨不理会沸水般掀起的众议,只道:“看来元大人,并不愿意不费一兵一卒解决此事。”
乔郁想,他这样子倒还像个要被送出去和亲的公主了。
不过想来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大义凛然地为国捐躯。
皇帝觉得在情理之中,又觉得在意料之外。
元簪笔,从来不是如此意气用事之人。
乔郁瞥了眼谢居谨,他这一夜对谢居谨这老匹夫的不满已然无以复加,忍不住开口道:“本相欲自尽以谢天下也好,元大人与诸位政见不同也好,”他短短一个时辰哭了两次,嗓子沙哑得厉害,但仍旧柔软,说出来的话却是不同于柔软语调的尖刻,“都需陛下裁决。谢相关心国事,却只为他人之死摇旗呐喊,自己作壁上观,未免太大忠似伪了。”
谢居谨刚要开口,乔郁立刻补上,对皇帝道:“元大人乃国之股肱之臣,臣相信,元大人必有高论,而非小儿女之言贻笑大方。”
乔郁竟是在暗示他。
以乔相的性子,什么时候关心过别人的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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