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郁道:“请大人替罪臣叩谢陛下恩德。”
乔郁不发疯时,实在是尊绝世的活白玉像。
他在枯灯下垂眸的模样,像……像当年最意气风发时凝眉沉思的故太子。
李女官亲手将食盒打开,一样一样地将菜取出来摆到桌上,因桌子太小,有两道菜放不下,她便先摆了酒,望着食盒中剩下的两样菜,忽觉一阵难以言喻的悲哀与失落,险些落下泪来。
乔郁一手敛起另一只手垂落的长袖。为自己斟酒,他手指净白,与白瓷酒杯同色。
酒液还未沾唇,李女官突然出声打断,道:“大人且慢。”
乔郁放下酒杯,抬眼时似有疑惑。
这位明哲保身了数十年的女官,声音平稳而悲哀地问:“臣不过一深宫妇人,自不比朝中大人们算无遗策智绝当世,臣……只想问大人,大人一事,”昏暗中,她的眼泪不自觉地簌簌落下,“当真毫无回转的余地?”
灯光昏暗,乔郁却也看见了她脸上的眼泪。
于是乔郁温声说:“没有。”
女官喃喃道:“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乔郁究竟是故太子的遗腹子还是皇帝的儿子皆未可知,但无论是哪种,太子要杀乔郁,乔郁构陷太子,皆是手足相残的惨象。
乔郁是不是皇帝的儿子她不在乎,可倘若……乔郁真是太子的儿子呢?
乔郁轻声唤道:“大人?”
李女官茫然地望着前方,并没有回神。
“李大人。”乔郁提高声量,果然看见李女官身体颤了一下,转向他的方向。
乔郁道:“多谢李大人。”
李女官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道:“大人不必谢我,一切皆是陛下的旨意。”
乔郁笑着摇头,或许当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笑起来居然显得相当温和,看得李女官心中苦涩更盛,“大人不必瞒我,这种时候,陛下不会命人来见我的。”
李女官攥紧了袖子,没有回答。
乔郁垂首,端详着面前的酒,“上一次,也是大人想来见我,而非陛下旨意,”他像是万分笃定,根本没有询问的意思,“我与大人素昧平生,大人二十年前是故太子身边的侍女,我家中至亲,更大人从无关联,所以我很好奇,大人究竟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见我,甚至不惜假借陛下名义?大人久居宫中,自然清楚假传圣旨乃是祸及九族的大罪。”
乔郁声音轻得不能再轻,“我不明白,还请大人为我解惑。”
若是灯光再亮一些,他当见李女官的唇已被她咬得几欲渗血,她哑声道:“我此生所愿不过明哲保身。”
乔郁便笑了,他似乎觉得说了太久的话喉中干涩,便举起酒杯,正要仰头饮下,李女官如梦初醒一般,一把夺过了乔郁手中的酒杯,向地上重重一摔。
陈年佳酿四溅。
乔郁静默地望着这一切,放下了刚刚执杯的手。
碎瓷声吓了门外无聊地摆弄自己长裙的姑娘一跳,她还未听开门,就听见房中李女官厉声道:“别进来!”少女被吓了一跳,又退了回去。
李女官颤得厉害,连喘息都是颤抖断续,她似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别喝。”迎着乔郁不解的视线,她面色惨白地颤声道:“大人身份尊贵,我实在……实在不忍大人明日受辱,然而我人微言轻,不足以救大人于危局种分毫,无可奈何之下,假借陛下名义,为大人酒,此酒由鸩羽所浸,饮后不足三刻便会命丧黄泉,”她一边说眼泪一边不受控制地淌下,“我……”
乔郁把目光从一地狼藉转到李女官的脸上,他的表情似乎更不明白了。
他静静地看着痛哭流涕的女人,心中并无什么感同身受的悲恸,亦或者是被人算计性命的愤怒,他只是有点不耐烦。
“明日不论我如何受辱,都与大人无关。”乔郁的语调轻飘飘的,“我之前说过,我与大人并无关系,可大人却对我如此热切,我确实不解。”
女人只是哭泣,没有答话。
乔郁拈其筷子,道:“菜里有毒吗?”
李女官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乔郁在说什么,过了片刻才用力摇了摇头。
乔郁便弯眼轻轻地笑了起来。
菜色极好,但极清淡,乔郁夹了一筷子,仅看着,没有放入口中。
“大人这么多年一直在行宫,与外素无联系,宁佑党案后,乔氏无人,我与大人的渊源,不会是在大人来了行宫后,”乔郁漫不经心地说,仿佛只是在和对方闲谈,“大人先去是故太子的侍女,据我所知,我家历代都与故太子没有联系,只是君臣,并无其他。大人何以对我如此特别?”
从陈秋台时他便开始怀疑的、近乎于痴人说梦的想法日益明晰,并在李女官的态度中几乎得到了确认,乔郁的声音愈发柔和,“我与故太子,可有什么联系吗?”
简直像个蛊惑人心又杀人如麻的精怪。
柔和得几乎让人毛骨悚然。
作者有话要说:
加了九百字,刷新可见。
第81章
有那么一瞬间,牢房中安静得连哭泣声也无。
从乔郁的方向看去,掩面哭泣的女人整个人都僵直在原地,月光照耀下的极力抻直的手指白得泛青,与圆润指甲上的朱红相映,愈显狞丽,这女人默然地站了一息,片刻之后,乔郁听到了一个很是奇怪的声音,又沙又哑,涩然得仿佛被砂砾擦磨过,“大人,”她说:“大人何以觉得自己能同故太子有干系?”
她脸上还有没擦干的眼泪,神情却不似先前那般绝望无助,而是仿佛又披上了那层属于她,属于宫中女官的,高高在上的皮囊,她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没有那么沙哑了,“如大人所说,乔诣大人与故太子只有君臣名分,绝无半点私情,大人更无族亲与宫中有关,”她放下手,妆虽花了大半,可那份傲气又一点不少地回来了,“大人何以这样问呢?”
乔郁缓慢地眨了眨眼,这个动作由他做起来尤其漂亮,在意识到自己这个小小习惯是同谁学的之后,他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不过我的一个猜测罢了,”他似有疑惑,“李大人怎么了?”
“如此僭越的话,大人为了己身,日后还是少说为好。”李女官轻声道。
乔郁闻言笑得更开怀了。
他好像是真的高兴,以至于连对他性情有几分知晓的李女官看他的眼神都不由自主地添上几分愕然。
乔郁轻轻搁下筷子,笑眯眯地说:“谈何日后?我早就没有日后了。”
李女官欲言又止。
乔郁道:“我已是将死之人,蒙大人不弃,屈尊来污秽之地探望,已是有幸,”他看了眼李女官,“大人既然来了,何不同我多说一会,为何这样着急离去?”
李女官道:“下官以为,我们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乔郁反问道:“如何没有?”他似乎想拿起酒杯,手伸到一半猛地想起酒中有毒又落下,“据说故太子昔年极有人望,乃是众望所归的君主,和光同尘的君子,可惜我年岁太小,未能瞻太子之颜,大人曾侍奉东宫多年,不妨同我讲讲太子之事。”
李女官早就收敛心绪,不卑不亢道:“下官当年不过一扫撒侍女。”
乔郁道:“我却是将死之人。”
这漂亮逼人却身有残疾的青年人仰头,眼眸雾蒙蒙的,看不清其中情绪,只听他道:“先帝疼宠太子,太子尚在时先帝便说太子若有子嗣,当立太孙,然东宫无所出。太子妃离宫,明面是为国祈福,实则因太子病中对太子用虎狼之药以有孕争宠。不少人叹息太子妃聪明一世,怎就在男女一事上如此浅薄?不过思及先帝所言,太子妃此举实在再聪明不过,若成,则主少母壮,太后监国。”
李女官忍耐半日,终是道:“一派胡言!”
乔郁诚恳地问道:“我猜的不对吗?”
他能问出故太子同他有什么关联,就说明他或多或少知晓故太子同他的关系,再不济也该知道,太子妃同他的关系,他怎能如此面不改色地说出这样污蔑太子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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