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便极体贴地开口道:“你若真不想再同元簪笔有什么联系,朕修书一封给顾渊渟,让他杀了便是。”
乔郁微微张口,动作近乎于悄无声息地吸了一口气,道:“一个陈秋台已叫臣自顾不暇,遑论再加元簪笔?”
青年人言之凿凿,显然惯常撒谎。
皇帝望着这张有几分像张昭,又有几分像他,或者说……像他兄长的面容,青年人眼中似有隐忧,但马上就被无所顾忌的神色掩饰过去,皇帝轻笑道;“你同元簪笔的事,朕很乐见其成。元簪笔沉稳知进退,与你性子相反,这样的人在你身边,朕很放心。”
乔郁垂下眼睛,却道:“陛下说笑。”
皇帝问:“你可是因为顾渊渟的事怪朕?”
他的语气温和极了,对于任何一个儿子他都没有过如此耐心,然而乔郁却觉得毛骨悚然,宛如被什么冰凉的虫蛇缠饶了脖子,既叫人害怕,又叫人……恶心。
乔郁道:“顾渊渟狼子野心,若让斛州军冒然进入中州,臣恐生变。”
皇帝恍然大悟似地说:“原来乔相听到元卿去斛州勃然色变是因为担忧国事。”
乔郁躬身道:“陛下能体察臣之用心,是臣之幸,亦是中州百姓之福。”
皇帝赞赏般地点头,似是有几分欣慰地说:“你明白朕心中所想,朕很高兴。”
乔郁心说明白什么?明白太子之事乃是皇帝默许?明白皇帝不会杀他?明白皇帝好些事不言明,两人心照不宣?
乔郁清楚的很,因为清楚自己还有用,故而有恃无恐。
但元簪笔怎么可能知道?就算知道,元簪笔也绝对不敢拿他的性命做赌注!
皇帝道:“朕叫元卿来看你,他说事态紧急,他不敢耽搁,不然还可再见一面。不过无碍,你们年轻人日后还长,不拘于朝朝暮暮。”
乔郁颔首道:“是。”
倒没有继续反驳。
“太子之事,乔卿不必担心。”这是皇帝走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乔郁只道:“恭送陛下。”
……
斛州府。
顾渊渟从碗中舀出半勺汤,汤色洁白,上浮星点油花,他将上面的浮油吹到一旁,抿了一口汤,惬意地半眯起眼睛,待将略烫的汤尽数咽下,他才抬眼看静静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人,因为一直未动,汤上凝了薄薄一层,他惋惜道:“这鱼可是我听元将军要来特意从荆湖中钓的,熬汤的水乃是护国寺后山上的泉水,又佐了数味名贵药材,做汤的膳师曾是先帝御厨,尤擅煲汤,元大人在路上两日,这汤便细细熬了两日,你到后方从锅中盛出。”
元簪笔道:“多谢顾太守好意,只是我忧虑难安,食不下咽,恐浪费了太守的汤。”
顾渊渟叹息道:“长者赐,不可辞。魏阙此人不知变通,你与他没什么区别。只是这样浅薄的道理,你的兄长没有教过你?”他看上去年纪比皇帝小些,身形高大,样貌英俊,双眼微带桃花,不像个镇守一方的武将,却似寻常富贵人家出身。汤勺在他手中轻轻一磕,碎玉般地清朗,“还是说,元簪缨死的太早,没来得及教你这些道理?”
他一眼不眨地注视着元簪笔的反应,令他失望的是,元簪笔神色仍旧平静,道:“太守有何不满,就事论事便是,不必牵连我兄长。”
顾渊渟笑眯眯地说:“你竟还记得你兄长,我还以为天家富贵荣华,早把元大人的骨头磨碎了。”他话锋骤厉,“你既然还记得元簪缨,就该知道他是为何而死,为谁所杀!你身有负累,自然不能与今上图穷匕见,却更不该来我这调兵,眼睁睁看他死如何?你作壁上观,太子或许日后为了朝局稳定还要拉拢你呢!”
“太守既然这样清楚,那也定然知道太子出兵的理由是清君侧。”元簪笔并没有因顾渊渟的话有一丝一毫的动容,看得顾渊渟更怒。
“清君侧如何?无非是找个臣子代君受过,何况乔郁此人也不算全然清白,把太子逼到谋反,他在其后出了不少力吧。”顾渊渟不以为然道。
“若我说,我请太守调兵,非是为了陛下,而是为了此人,太守心中之怒,能稍有平息吗?”
作者有话要说:
顾渊渟:??????
第79章
顾渊渟听到这般大逆不道惊世骇俗之言险些没把汤泼到元簪笔脸上,他微微一笑,实话实说道:“不会,非但不会,我会立刻给你找个大夫,看看你脑子可有什么毛病。”
他像是第一天认识元簪笔似的,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将他打量了一番,“我早听闻乔郁容色过人,我原本想,再如何过人也不过是红粉骷髅,今听君一言,我却对这位乔相好奇了起来,究竟是何等绝世姿容,能得元大人不计后果,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涉险?”
他不等元簪笔回答,道:“你欲烽火戏诸侯,江山博一笑我不管,但从我这调兵绝无可能。”他望着元簪笔不知悔改的脸,恨铁不成钢,“我这些精兵悍将不会救人,只会杀人。你们家……从元雅到你爹,你兄长,十几代人,代代有惊艳才绝者,可从未出过情种。”
元簪笔坦然道:“今日无论我说什么,看来都不会平息太守之怒了。”
顾渊渟冷笑,“你要救皇帝,便已让我怒意滔天。你今日若想用斛州军谋反,我舍命陪君子又如何?”
元簪笔却反问:“谋反之后顾太守欲怎样?”
顾渊渟拿着勺子在桌上一划,道:“先取中州,再取宛州,王城已在手中,赋税重地亦在控制之下。北面有你老师魏阙,以你在西境五州之威,只需振臂一呼便有人相应,魏阙那老东西对皇帝早有不满,你是他唯一的学生,你修书一封,我不信魏阙会无动于衷,到时候我们两面向中进军,以战养战,鲸吞蚕食之下何愁魏不是你我囊中之物?”
顾渊渟说的轻易,实施起来却极难。
元簪笔沉静地说:“我说的是,谋反之后如何?”他追问:“兵戈杀得尽人,杀不尽人心。刘氏皇族还没到天怒人怨的地步,你说朝臣百姓,是想维持眼下的局面,还是换个新皇帝?就算你我真能改立新帝,就算人心向背,谁来做这个皇帝?你?我?家师?从刘氏宗族再挑一个出来?”
就算挑的出来,以后要怎么办?待小皇帝有了实权,会不会想要他们的身家性命?到时候烽火再起,于谁有利?
顾渊渟冷冷道:“照你这么说我这时候派兵救皇帝,等着他回中州后束手就擒引颈受戮才是最聪明,最合理的法子。”
“不是救皇帝,”元簪笔纠正,“是救乔郁。”
“救谁又……”顾渊渟一顿,脑中灵光一闪,猛地明白过来,“你先前说你找到了最好的人选?”
元簪笔颔首。
“这个最好的人选是,乔郁?”顾渊渟觉得不可思议,“与其如此,还不如我做皇帝。”
元簪笔道:“当年太子并非无后,太子妃忍辱负重留下一子,交给乔氏夫妇抚养。”
“你不会想告诉我,乔郁是故太子之子?”顾渊渟不可置信道。
元簪笔默认。
但事实上,乔郁究竟是谁的儿子他无法确定,真相恐怕只有太子妃才知道了。
顾渊渟猛地站起来。
元簪笔低头,拿勺子舀了一勺汤,却没有放入口中。
顾渊渟先前所有浮于表面的神情都消失了,他就像是剥离了表面灰尘的石像一般,面上只余一片死寂般的冷凝,惊愕与狂喜几乎让他昏了头,他勉强从挤出一句尚算冷静的话,“你如何确定?”
“以太守对太子之熟悉,太守不如自己去中州看。”元簪笔慢悠悠地说:“当然,若是太守慢了,或许就再也看不见了。”
顾渊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他看起来很想骂元簪笔一句,“不过,”他道:“若真如你所说,乔郁是故太子之子,皇帝为何能留乔郁那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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