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郁笑得好不开心,道:“我觉得你实在喜欢孩子,你我二人皆无能为力,要你去找旁人,本相更是不愿意,所以便寻来了一个。”他声调比平时更轻柔,更好听,似乎只是在元簪笔调情,“粉雕玉砌,世家出身,你看看,可还满意吗?”
内间塌上睡着个孩子,确实如乔郁说的那般,五官灵秀漂亮,只是瘦了些,脸不如寻常这个年纪的孩子那般圆润可爱,孩子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双眸却紧闭,想来是哭累睡着了。
元簪笔的怀抱居然还是那样的轻柔。
除了那一瞬间脚步的顿住,他面色毫无变化,将乔郁轻轻地放在床上。
“为何不言?”乔郁一把拽住元簪笔腰间的玉佩,络子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将元簪笔拽得离他更近,“你觉得怎么样?本相的眼光是不是很好?”
元簪笔像是方才根本没注意那孩子,回头看了一眼,点点头,道:“确实是上上之貌,这是谁家的孩子?”
乔郁几乎要笑出声了。
他自小就心高气傲,眼高于顶,极少对什么人产生由衷地敬佩,今日却对元簪笔钦佩极了。
他把这令元簪笔费尽心机的方小公子都放到元簪笔眼前了,元簪笔竟问他,这是谁家的孩子?
乔郁躺靠在枕头上,含笑道:“这位小公子姓方名悦,是方鹤池的小儿子,老来得子,视若珍宝,只是方氏倾覆,这孩子也该陪着一起死,你说是吗?”
元簪笔自若道:“若按律应如此,”
乔郁平时喜欢看元簪笔的脸,今日却觉得他面上的平然可恨可憎,“那么为何,这个本该死的孩子会活生生地在本相这呢?”
元簪笔面露诧异道:“这孩子在乔相这,乔相为何要问我?”
乔郁被这声乔相险些气疯,更有不可言说的委屈,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他按下怒气,扬起一张笑脸同元簪笔说话,手搭在元簪笔肩膀,他人也微微向前,险与元簪笔双唇贴合,乔郁柔声道:“元璧,不要和我装模作样。若非证据确凿,本相不会找你,”他手下微微用力,像是想把元簪笔往自己怀中拉,又像是气极了的颤抖,“私藏方悦,你同方鹤池做了什么?你许诺了他什么,他又能回报给你什么?皇帝要是知道了,你说,他会不会要你的命?”
元簪笔垂眸,长长的睫毛颤呀颤,薄薄的刀刃似的,刮过乔郁的心。
乔郁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一个动作。
但这次他没有眨眼。
他只是说:“原来是乔相一手筹划,我还在苦思冥想是谁有这样的手笔,既然是乔相,那就都不奇怪了。”
乔郁笑得阴森,咬着牙道:“元簪笔,你再拿糊弄旁人那套说辞对本相来试试。”
元簪笔太会装傻了,连这种时候他都在装傻。
乔郁想,这个人口中到底有没有一句实话?
元簪笔抬眼,说;“我确实字字出于真心。”那一瞬间,乔郁似乎看见了元簪笔眼中一闪而逝的光,冷得人浑身发颤。
乔郁空下的手骤然收紧,他面上仍是漂亮明净的笑容,“你这是认了?”
“人赃并获,乔相似乎也没有给我不认的余地。”元簪笔沉默片刻道。
他原本想,能多骗一刻便是一刻,但显然乔郁不是傻子,相反他聪明的要命,也冷静的要命,纵然这样亲密,乔郁也没有因此不怀疑他。
乔郁常常弹琴,受伤之后浑身上下没有几个能动弹的地方,就坐在床边弹琴,长发披散着,比女孩还像个女孩。
因此他有几根手指蓄着略长的指甲,方才一下,指甲几乎要嵌入受伤的皮肉,疼得他面颊一百。
元簪笔轻轻地拉住他的手,以一种很巧妙轻柔又无法抵抗的力气一根一根地掰开了乔郁的手指,他半跪在床边,神色专注地解开了被血染红的纱布。
“你就没什么想和本相说的吗?”乔郁冷声问。
元簪笔将纱布拿下来,说:“我叫人给你换个新的。”
他正要起身,乔郁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用的力气太大,伤口瞬间崩裂开来。
血液顺着元簪笔的手腕流淌,一时之间竟看不出谁受伤了。
元簪笔一愣,立刻跪回了原来的位置,不欲再刺激他,“伤口裂开了,”他问乔郁,“你不疼吗?”
乔郁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手指骨节凸起,未被血液染上的皮肤白中带青。
乔郁重复了一遍:“你就没什么想和本相说的吗?”
乔郁面上并不见怒色,即便握住元簪笔的手青筋已经根根隆起,还在微微颤抖,他却还笑得那么好看,没有半点失态。
好像一张割裂的美人画,上半截人面工笔用色无不精致,下半截却是森森骨架,宛如地狱恶鬼。
元簪笔知道,若是他不说,乔郁大概会一直撑下去。
于是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在想,若是能骗得再高明点,你今日也不至于受伤了。”
这话说得多情又无情。
乔郁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这时候他才终于明白了为何他从小视元簪笔为友,眼中唯能见元簪笔一人。
他们的脾气秉性实在太像了,细枝末节不提,仅无论如何珍爱,若是与自己想做之事相违背,骗是最温和无害的手段。
哪怕他们真的心意相通,哪怕二人当真成婚,也绝不会有一人心慈手软。
可元簪笔岂止骗他?
乔郁几个月以来的怀疑终于连成了一线。
元簪笔趁他不注意,手腕一转,绕开了他的手。
他起身。
回来时乔郁仍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变,原本不深的伤口经过几次折腾,手心已是血肉模糊。
元簪笔用拿过来的缎帕裹住了乔郁的手。
乔郁冷眼看他动作,开口道:“五个月前,关于定品一事,我确实有异借此事令皇帝相信我对他忠心耿耿,不惜切断后路,我确实与皇帝演了一出戏,但顾轻舟从不在我的计划之内,他是一个变数,却让这个计划事半功倍,也令朝中世族对我愈发恨之入骨,顾轻舟尸骨是假,他显然没死,我遍查朝中,”有点疼,乔郁的手往回一缩,元簪笔擦血的动作更加轻柔,烛光下,元簪笔的容颜看上次清澈而温柔,难道化开了身上带着霜雪的寒,他不知道从前自己有多么想看这个画面,今日看见了才觉得何为讽刺,“却找不到一个既有必要这样做,又能这样做的人。那时,本相就知道,本相是一把被借来杀人的刀。”
“除却本相亲自查的,青州方氏一案的有好些证据几乎摆到了本相眼前,似乎是有人刻意让本相看见。本相上奏,用尽了心思手段,方氏倾覆如山倒。之后方鹤池直言陈秋台谋反,本相确实用了一些小小的手段,不过当时方鹤池的反应,与其说是不得不从,更像是迫不及待。为何方鹤池如此配合?难道陈秋台当真谋反,他对皇帝还有一点忠心?别人会不会谋反本相不知道,但陈秋台谋反?陈秋台于公已经封侯拜相,于私是皇后兄长太子亲舅,少年曾做皇帝伴读,蒙恩深厚,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谋反?太子对他千依百顺言听计从,之后太子登基,他只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到生死存亡之时,他缘何谋反?”
乔郁的手放在元簪笔的手上,元簪笔握着他的手指,另一只手给他擦血。
他专注而认真,仿佛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重要了。
元簪笔眉心微蹙,担忧与心疼都若有若无地写在眼睛里。
从前乔郁若是见到了这样的眼神,命当真给他又有何妨?
今日见了,却只觉喉间刺痛,疼得厉害。
“你命人安顿顾轻舟,将许多本相都不知道的证据送到本相面前,啊,还有,拿方悦和方鹤池做交易,你算准了本相一定会对陈秋台动手,才让方鹤池说,陈秋台谋反。”他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消失,元簪笔的手却还是温热的,“本相说的对吗?”
元簪笔太了解他了,朝中上下无人不以为他是为权为势,在皇帝身边做一条狗,做一把刀,不顾声名,不顾风骨,甚至连家中血仇都不顾,只有元簪笔看得明白,乔郁不过是为了里间皇帝与诸位皇子的关系,致使父子相疑,他地借皇帝的手一步一步地打压世家,引得世家对他,乃至对皇帝不满,几年以来,他做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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