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很久,袁无功手指轻轻拢了拢身上这件不属于自己的衣服,他低眉垂目,轻轻说:“你嫌我了。”
“——合着最后你就听出这个中心思想?!”
“你嫌我了,你嫌我麻烦,嫌我事多,嫌我……嫌……呜呜……”
瞧着人真的一言不合当场哭起来,路嘉头皮都炸了,忙放下其他想法凑过去一通哄,袁无功哭得专心致志,根本不听劝,路嘉无可奈何,只好背对着他弯下腰,示意他趴到自个儿背上去。
大雨滂沱,哭声不止,倒霉老爷路嘉叹了口气,用脖子夹住伞,在一路无尽夏的簇拥下,背着娇滴滴的二夫人回家去了。
第207章
石安说:“宣哥儿,既然这样喜欢,那就将他留下来吧。”
陈奕说:“将军,要我去将他追回来么?”
姬湘说:“闻人钟是兄长爱慕之人。”
二皇子殿下素来冷漠,城府深沉,任谁都无法看穿他心底最隐晦的想法——既是如此,为何所有人都表现得仿佛比姬宣本人更清楚。
比他更清楚,他是如何爱慕着,如何渴望着那不可言说的少年。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而一个爱字,在流水般远逝的岁月里,姬宣从未对那个人宣之于口。
直到现在。直到此刻。
“……原来你们都看得出来。”他嗓音犹如承载晨露的一瓣花,柔柔地颤着,轻得近乎无,“那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和他走到这一步……”
“兄,兄长……”
姬湘怔忡地看着姬宣,她猛的扑上前,一把用力握住了姬宣的手臂,姬湘目光闪烁,她压着心底的惶恐,不顾周围都是近卫,快速道:“我知道了,湘儿知道了!兄长喜欢,那我不会再想着对他出手,但闻人钟此人神秘莫测,身上的谜团多如繁星,只要他往后永远留在京城,我会以国师之位相待——”
“他不会永远留在京城。”
姬宣任由妹妹抓住自己,他身姿颀长,芝兰玉树,姬湘虽然在女子中也算高挑,但站到兄长面前便只有娇滴滴那么一点大,也许正是因此,姬宣总会生出她还是当年那刚刚失去母妃,柔弱无依小女孩的错觉。
那个小女孩在黑暗的寝殿里无助地哭泣,哭着要找娘亲,侍女们如何相劝都无法使她停止悲伤,姬宣在太学放课后得到消息,便毫不耽误赶了过去,甫一步入内室,就看见那穿着粉色衣裙的小公主正伏在床榻边流眼泪,一截细瘦的脖颈隐藏在乌发间,像缺水枯萎的花苞。
他只唤了声湘儿,小小的姬湘便立刻抬起了头,一双漂亮的眼里湿漉漉全是泪水,她呆呆地盯着姬宣看了很久,眉头忽的一蹙,她终于大哭着奔进兄长等待已久的双臂间。
“你还有我。”同样年幼的姬宣抚摸着妹妹颤抖不止的脊背,一字一句,平静地做出承诺,“湘儿,兄长会保护你的。”
“娘,娘走了……只有我一个人了……”
“你不会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你是我姬宣的妹妹。”
姬宣也蹙起眉,他捧起妹妹那张狼狈的脸,略带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会认为自己只有一个人呢?无论发生什么,你我都是兄妹,同父同母,血脉相连的兄妹啊。”
“……”
姬湘没有回答,只是闭上眼,一串凄楚的泪顺势滚落,良久,她轻轻将脸靠进了姬宣的颈窝里。
“你说得对。”她仍是哽咽着,气息不稳地道,“我们永远都是兄妹。”
那时姬宣不能理解姬湘的恐惧与忧虑,小公主在失去母妃后几乎无时无刻不想跟着自己的兄长,那怯生生的模样总惹得姬煌等人嘲笑,只有姬宣不会为此苛责妹妹什么,男女三岁不同席,宫中更是忌讳诸多,姬宣却是会牵着妹妹的手,慢慢走过绿柳红墙的出格之人。
“湘儿,我不会消失的。”
“但是……”
姬湘仰起脸,苍白面容上,那个笑容也微弱都快要消失。
“但是,兄长。”
她苦涩地笑着,问道:“假若有朝一日,你发现湘儿或许不值得你这般珍重守护,你还愿意留在湘儿身边吗?”
这个问题真正的含义,在十年后才揭晓答案。
看似血脉相连的兄妹,其实一方是贵不可言的当朝皇子,一方却是偷情得来,卑贱如泥土的贱种。
而姬宣眼里,那个只会哭泣,只会跟着兄长亦步亦趋的小公主,也从来都不是一枝任人攀折的柔嫩花朵。
“……兄长。”
于是时隔多年,姬宣又一次看见了姬湘的眼泪,她被朝霞肆意涂抹的美丽脸庞尽是祈求的意味,姬湘嘴唇嗫嚅着,终日与心计谋算为伍的王女,面对自己兄长无言的目光,竟连一个粉饰太平的字眼都再不能说出口。
她眼泪直流,涂着蔻丹的五指无意中深深掐进了姬宣手臂,隔着软甲都能感到疼痛,姬宣面色一动不动,不知对峙了多时,到底是姬宣叹了口气,败下阵。
“我和闻人钟不会有未来。”他安抚般轻声道,“你忘了吗,湘儿,我们曾经杀过他一次。”
“可,可他不是没有死吗……他还活得好好的……”
“是,他还活着,那又如何呢?”
站在这堵幼时认定高不可攀的城墙上,姬宣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从容不迫地执刀,他一点一点剜出自己那颗瑟缩的心脏,甚至浅浅地笑了,春花因这个笑容怦然盛放,于胸口传来的剧痛中,姬宣认真地道:“我曾经试图杀死闻人钟。”
“我与他之间有诸多芥蒂,从黑风岭到京城,我始终防范着他。”
“我对他隐瞒再三,明明知道一切背后的真相,也从来没有向他坦诚过分毫,任由他去奔波,去劳累,去为你我的谎言圆上尾声。”
“我让他失望,害他伤心,我无数次驱赶他,就像对待一头没有感情的牲畜,我是他的冰儿,但我从来没有做过他的冰儿。”
尽管姬宣口中说出的都是姬湘想听见的话语,她却反而惶恐到眼前一黑,铺天盖地的恐惧淹没了这已磨炼至不知何为恐惧的王女,她紧紧抓着兄长,如那年盛夏,姬宣牵着她的手去母妃陵寝,从很久以前,姬湘就将自己与兄长牢牢绑定在一起,对那时的她来说,高洁如月的兄长,就是世上仅剩的光。
但姬湘惊慌地意识到,那些永远不会被斩断的牵绊,那些辗转于飞雁寄送的家书,那些连成桥梁的思念,正在她眼前以不可挽回的决绝姿态快速消逝。
掌中沙……那是一捧姬湘再也掬不住的,星尘光影。
“兄长!回来!”
她失去良好的涵养,冲着姬宣的背影,浑如市井泼妇那样尖叫着道:“你也说了,你和他没有未来!他不会再留在你身边了!你们已经完了!完了!就算是夫妻,也会大难临头各自飞,没有什么比血缘更值得信任!”
“兄长,我是湘儿啊!我是你的妹妹!我是你唯一的亲人!”
“难道你我多年的互相陪伴,还比不上一段虚假的夫妻情分吗?!”
夫妻。至亲至疏……夫妻。
至亲至疏,由闻人钟亲口道出的这四个字,如梦魇般终日撕扯着姬宣的心,在那血淋淋的创口上,添了千万道蚀骨的伤痕。
没有人会知道,姬宣午夜梦回,总在幻想,幻想有朝一日,闻人钟提剑来杀他。
来杀我吧,杀了我,我受够了,就当是做做好心事,快点来杀了我吧。
【“冰儿。”】
为何只是看着我,为何不动手,我是你的仇人,我曾放火烧毁了你的家园。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为你做一切事,都是值得的。”】
不要再说废话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你根本就不明白……姬宣是个杀人魔,而非你爱惜疼宠的冰儿。
【“……是吗,那我走了,请放心,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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