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我看见他最终还是扶着树干停下时,我心中到底生出了些微不解。
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兔子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追了上来,便心有余悸地将身体囫囵压在了少年失而复得的靴面,羽仪注视了它片刻,弯身蹲着,将它抱起,放在膝盖上。
他握住兔子的一只前爪,还是用那种从容不迫的口吻道:“你知道我杀过多少只兔子吗?”
“是二百五十一只,整整二百五十一只。”
“你会数数吗?知道二百五十一是什么概念吗?”
羽仪微微笑着,垂下眼睫,柔声道:“意味着,即便你们繁殖得再快,我也能把你整个家族杀绝种……你知道什么是绝种吗?你有家人的概念吗?”
他太温和了,眼睛里有着暖洋洋的亮色,他总是用这样的眼神去看自己的师兄,看那些挣扎在生死边缘的病人,现在,他也这样看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兔子。
“你再跟着我,我就把你也杀了,听懂了吗?”
兔子自然听不懂,耳朵一弹一弹的,于是羽仪随手折了根枯树枝,用削尖的那头对准了充满信赖的红色双眸。
“我数三下。”
“三。”
“二。”
“一——”
拉长的话音尚未落地,兔子已猛的从他怀里挣脱,头也不回地拼命从少年身边逃开了。
树林阴翳,阳光微薄,偶尔响起的鸟鸣也显得寂寞,他在那里又孤零零蹲了一阵,方拍拍膝盖,若无其事站起身。
他站起身,也只过刚过我的腰线,就像病人说的那样,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送来拜师学艺,就需要一个人去面对红尘中的许多无可奈何了呢。
离下山还有一段路可走,我想去牵他,我又觉得惶恐,我怕牵起那只沁凉的小手,下一刻,他就会如同清晨的白雾,在我掌心无声无息消融了。
“没有兔子,还会有猫。”我在他身后说,“你以后会养一只叫乌云的猫,性格跟你很像,都很爱撒娇。”
“……”
“你现在要去哪里,又要去找蔡仁丹了吗?他到底在让你做什么,他不是好东西,如果你心里不愿意,就不要再去了,去找你那些师兄,让他们来帮你。”
“……”
“能不去吗?”
“……”
“你能回头,看我一眼吗?”
我终于伸出了手,想要够住少年一片翻飞的衣角,他离我很近,又远得遥不可及,望着那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的背影,我心口空荡荡的灌起风,自北方荒原而来,经过重重山水,夹杂雨雪冰碴,我开始感到喘不过气,脖颈四肢皆被拴上不知从何而来的镣铐,千钧之力正寸寸施加在我头顶。
可我还是想要留下他。
我还是想,想——
“阿药。”
听见我的呼唤了,袁无功就回过头,他穿着大红的衣袍,背对我坐在床边,膝上搭着本薄薄的书册,我陷在柔软厚实的被褥里,歪过头,在昏黄烛光下勉力睁开眼,可能是睡太久了,视线都变得模糊,我一时没能看清他的脸。
等他轻轻挠了挠我右手的掌心,我才意识到他正紧紧和我牵着手,十指相扣,几乎要揉成谁也拆解不开的一团肉泥。
“还早,要再睡会儿吗?”
“头痛,睡不着了,扶我起来坐着。”
闻言他便麻利地丢下书,用最周到妥帖的手法将我安置好,我一动不动任由他摆弄,他将被子拉到我胸口,在我腰后塞了两个枕头,还将我的头发理好放一侧免得被压着,默默做好这一切,就又背过身去继续看书了。
“阿药。”
我又喊他,他没有再回头,只简单应了声。
时间就在一页一页哗啦啦的翻书声中流逝。
就在我闭上眼,要靠在那里睡过去之时,他突然没头没脑地道:“我穿这身好看吗?”
我费劲地将他仔细打量了一遍,发现不仅是他穿了红衣,我也一样,这屋里挂的摆的,都是吉利的大红。
正对着我们的墙壁上,贴着个大大的囍字。
“我觉得好看。”他说,“比你当时弄得好看多了。”
我心里有点想笑,但此刻连笑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只好浅浅弯了弯唇角,以示赞同。
“相公。”
“嗯。”
“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
那个囍字大得离谱,我盯着它,眼里都被这刺目的红涨得生疼,看着看着,脑袋里就嗡嗡作响,坐着也像躺着,像倒着。
“相公?”
“嗯?”
“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在想你看的是什么书。”
他笑了,就将书翻到第一页,从头为我念起来,什么决明子金银花,什么参之天地验之人物,什么人是小乾坤,得阳则生,失阳则死,我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听不懂也有听不懂的好处,不等他翻到下一页,我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偷偷摸摸布置新房的阿药真是很没出息呢。
忘了吐槽。
“我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相公,在想什么呢。”
虽然但是,二夫人目前正在走大夫人的老路(欲言又止)
(甚至还要更糟糕一点)
第282章
那张囍字就一直贴在墙上,没有被揭下来的意思,袁无功当晚还特别讲究地点了一对龙凤花烛,当初在黑风岭成亲时我们整个过程办得颇为潦草,盖头一遮席一摆就算了事,但大家都老夫老妻了,我不曾料到二夫人还有这么在乎仪式感的一面。
本来这其实挺好的,在乎仪式感说明对生活充满热忱,可他盯着被子,用无比失落的口吻说忘了放红枣花生桂圆就让我有些忍无可忍了,身为堂堂药王谷圣手,男男不能生子这事儿袁无功还能不清楚吗?作妖不是这么个作法。
结果他铿锵有力来了句:“别人有的,咱们也得有!”
无视我微弱的反抗,他果真隔日就去准备了这些用品,意思意思往褥子里塞了两枚花生,没等我感到躺着不舒服硌得慌,就翻出来剥给我吃了。
花生是生的,我吃不太惯,吃了一颗就不要了,他把剩下的全拍进自己嘴里,面无表情地嚼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听着像活嚼小孩骨头,末了,那对红唇微微一抿,矜持评价:“生的。”
我几乎不会搭理这些日常对话,倒并非我真嫌他烦,主要是我现在也没那个力气开口,就只能靠在枕头上看他唱独角戏,花生生不生桂圆贵不贵,多听几遍绕口令我便睡着了。
梦里全是羽仪,醒来又只能看见袁无功,我不止身体虚弱,精神都快衰弱了。
但袁无功看上去很高兴,无论是梳洗打扮还是进食用餐,他都将我照顾得很好,里里外外井井有条,就连给我熬的进补药汤都不苦了,透着股让人醉醺醺的甜。
他这么高兴,我就推翻了原计划,捏着鼻子决定在这儿多陪他两天。
起初是只打算留三天,然后变成五天,再是十天,直到过去半个月,我才头回向袁无功开口道:“差不多了吗?”
他坐下窗下的小炉边,摇着蒲扇照料一锅咕噜咕噜冒小泡的汤,挽着袖口,束起长发,侧颜在光影里若隐若现,对他这幅温婉贤淑的居家姿态我已很习惯,怕是我声音太小他没听见,我就又重复了一遍。
“差不多了吗?”
他这才道:“什么差不多。”
“我得出去了,留了半个月,是时候了。”
“出去?”
他轻轻念着这两个字,像它们是什么难以理解的生僻词组。
他把汤盛进小碗,举动间浓香四溢,由于他用的食材药材,着手经过的步骤都太过复杂,我早就放弃弄懂我每日喝进肚子里的都具体是些什么了。
反正即便他给我解释了,我也不清楚话里面几分真几分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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