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君抿了抿唇,他安静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你真是易安养大的?”
这个话题变得太快,堪称风马牛不相及,羽仪略觉错愕地看过去,秦君耳垂微微红着,不肯与他对视,羽仪思忖片刻,反问道:“你和他是朋友吗?”
“……”
“不是朋友,我为什么要把这些往事告诉你,这和你有干系吗?”
秦君脸色红得更厉害,似是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他从牙关里漏出几个零星音节:“是,是朋友,行了吗?”
羽仪打量着秦君,孩子若有所思一般轻轻偏了偏头,那双幽深的眼似一面能倒映出所有真心谎言的镜子,半晌,他把竹筐合好挂在腰间,越过秦君径直走开了。
“喂!你还没回答——”
“易安师兄没有喜好。”羽仪头也不回地道,“他的心里装得下所有人,但装不下他自己,所以,要是想跟他和好,就直接去道歉吧。”
易安没有喜好,这一定是句骗人的话。
他明明有那么多显眼的坏毛病,不听人话,我行我素,只要和易安呆在一起,秦君就永远做不了自己,在易安面前,秦君变得不像秦君,脾气更坏,嘴巴更毒,变得口无遮拦胸无城府。
就是要交朋友,也该交个能促进彼此进步的对象,拉着别人下水算怎么一回事。
都是易安的错,秦君本来不是这么笨拙的人。
十年不曾为了私事下山,带着新鲜出炉的糕点,深居简出到离群索居的秦君师兄,破天荒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上午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中。
望圣堂每月初都有讲课,无事的弟子可自行前往,这日放课后,易安同尔雅等人走出大殿,一路有商有量计划着之后的安排,无意中扫去,就见在一个颇为孤单的柱子下,站了一个颇为孤单的人,路过的弟子见了他都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而这人表情都黑透了,居然还没甩手走人。
易安:“……”
尔雅:“哈哈哈哈那就这么说好了,小七,你跟小八赶紧去山下占位,我同你大师兄随后就到!”
小七:“二师兄我最后,最后提醒你一遍,我们叫七月半和八万里,再喊小七小八,就算你是师兄我们也要跟你动手了!”
尔雅瞪圆了眼,双手柔弱地捂住心口,当场摆出架势开了腔:“慈乌尚反哺,羔羊犹跪足,人不孝其亲,不如草与木!一把眼泪一把汗,为人父的辛酸何处可言,何人应怜!”
小八:“都说了不要和二师兄斗嘴!你赢不了的!怎么就是不听劝!”
小七:“我已经很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师弟好比纸老虎,张牙舞爪,一戳就倒,欺负起来毫无价值,尔雅意犹未尽,还想再唱上两句,易安却在一旁开口打断了他:“我还有点事,今天就不和你们一起下山了。”
“……”
尔雅不唱了,七月半八万里也不讨饶了。
他们同时看向总是温吞随大流的易安,后者收回落在远处的视线,面色坦然,还回了一个笑。
这个笑说不出的怪。
不是说心思阴险充满诡计……就是,怪。
“嗯,那我先走了。”
尔雅默默盯着易安施施然远去的背影,他猝然偏头问身边两个师弟:“你们怎么看?他最近单独行动的次数是不是太多了?他是不是有情况?”
小八:“……二师兄,你不能因为你前日才被云师姐甩了,就希望大师兄也跟着独身一辈子……”
尔雅倏然扬眉,笑意加深,声调同步抬高:“嗯?我被甩了吗?谁跟你说的?”
小八挠挠后脑勺,耿直道:“哦,我听三师兄说的,三师兄听五师兄说的,五师兄听、听……哎七月,五师兄听谁说的来着?”
小七:“……”
小七:“五师兄听谁说的不重要,总之,你们都完了……”
这厢,易安也走到了廊柱下,即使站着哪儿都没去,秦君两只脚也依然绊来绊去,把干净裤腿踩出好几个灰印,易安刚一靠近,他就猛的抬起头,眼里全是彻夜未眠的红血丝,喉结咕咚上下重重一滚。
秦君:“你——”嗓子尖得把两人都吓一跳,他赶紧咳了两声,才道,“你下午有事吗?”
易安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看看他,又意有所指望向少年手里提的油纸包。
糕点扑鼻的香味从油纸缝隙里透了出来,勾得人心尖直发痒。
“如果,如果没事……要和我一起去玩吗?”秦君舌尖一阵阵发干,他艰难地道,“我之前一个人散步时发现了处园圃,里面开了很多杂花,没人在管,如果你有空,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打理两个字还没说出来,易安就道:“好。”
药王谷大师兄笑吟吟地:“一起玩吧。”
第317章
出于某种考量,易安不曾主动和羽仪说起过他同秦君的这段交情,羽仪也没有主动去问,但不可否认,自从秦君有了易安这个朋友,他和羽仪之间的关系也慢慢变好了。
以往,秦君一日里对羽仪要么无话可说,要么就是冷嘲热讽,现在虽说不上关心无微不至,至少也能做到彼此淡淡点个头,再针对蔡仁丹布置的习题交流个几句——对生性疏离的他二人而言,这已经是天大的进步。
只要不去提后山隐秘的石窟,不去提那些住在黑暗中的病人,他们也算得上是相处友好的师兄弟了。
如是,一年一年,也就在默契的闭口不言中这么过了。
梅雨连绵数日,日出云破,羽仪刚按照蔡仁丹的吩咐去廊下铺好书,借着阳光去一去霉气,如今羽仪满了十三岁,身体到了抽条期,体重跟不上急速成长的个头,其他弟子在这时都会显得弱不禁风,他行走间却自有股飘逸的气度,而当乌发掠过他眉睫,羽仪凝神自红到滴血的凤凰花后投来一瞥,重重赤色掩映,仙人也要堕落成魔。
耐心地摊开书页,羽仪扶正了一朵长在阶下青苔里的粉色小花,他转头回到授课的小屋,就见秦君正高高兴兴地在收拾用过的茶具,似乎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羽仪的出现,秦君脚后跟时不时踮起,口中甚至还轻轻哼着歌。
羽仪长大了,秦君自然不会止步,或许是长期呆在石窟中的缘故,他皮肤一年比一年苍白,眼圈又因睡眠不足而格外深重,平日静坐不动时真像道误入阳间的阴魂,羽仪已经有一阵子不曾看见对方这般欢欣,这般像个普通少年人了。
羽仪默了默,走进门去,道:“又要下山?”
“嗯?啊,是。”秦君侧首,见到有人来,他笑容略淡了一层,但他还是在笑,脸上飘着少有的红晕,他口不对心地嫌弃道,“说是在山下开了个经营点心的小铺子,要我去帮他撑场子,总给人找些麻烦事……你去吗?”
话是这么问,秦君看过来的眼神却充满警惕,羽仪勾了勾唇,慢条斯理开口道:“是啊,毕竟是易安师兄头回做买卖,开店这天我不去捧场确实不太像话……”
“你也要去?”
这时秦君的语气已经很不情愿了,羽仪看了他一眼,终于笑了笑,大发慈悲道:“但可惜,长老约了我下午见面,今日不太得空,就劳烦你多帮衬着点我师兄了。”
便见秦君别扭神情上先是一怔,后压抑不住的快活便滋滋儿从眉眼的每一寸冒了出来,秦君矜持颔首,道:“放心吧,我会看着他的。”他转身接着去收拾等会儿要带下山去交给易安的礼物,刹那间想到了什么,秦君再次回头狐疑道,“长老约你下午见面?你们要说什么事?”
羽仪背对着他整理柜子,他淡淡道:“不清楚,可能是想带我去新种的药田上瞧瞧情况吧,昨日才开辟好,多注意点很正常。”
“这样吗……”
秦君疑云仍未完全散去,但他大半心思都惦记着易安那头,当下不再多问,匆匆就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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