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渝舟听到这里微微变了个姿势。他熟练地将本子翻到方才折起一角的那页,露出了一段潦草的会议记录。
这段会议记录夹在所有纸张中间靠前的位置,应是闹饥荒已经有了些时日,内容里不仅挨家挨户报出了剩下粮食的存储量,同样在记录底端还有一条标红的字迹:孩子还能再有,争取渡过难关。
“大致看了一遍。”关渝舟将本子递给夏濯,“和你说的一样,他们最早选择放弃的是孩子。而在会议中,村民商讨过很多种方法,第一批人将家里年纪最小的孩子带出村杀掉埋了,减少了家中吃饭的人口数。”
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
在这一天大人允许孩子拿上喜欢的玩具,说是要领他们出去找东西吃,带他们出去玩。他们天亮离开,天黑归来,次次只剩下一个双眼通红的大人。
有时候家里的另外一个孩子会问大人:弟弟玩累了吗,你为什么背着弟弟呀。
那段日子里,大人们经常受到惊吓,却又应证了老太太昨日叹的那句“无可奈何”——他们是为了生存才背负起骂名。
有一天,一批身强体壮的人终于忍受不了在村子里啃树皮吃草叶果腹的日子,他们上了一季才会往来一趟的公车,决定离开村子出去找粮食运回来。在那种日子里,不光是这个村子闹灾,周边许多村落都无法吃饱穿暖,他们这次出行可谓是纯属摸黑,半点灯亮都看不见。
而奇怪的事情就是在这一天发生了。
公车是赶着夜路上山的,司机是一位枯瘦的老人。
进入村子后,他有些恍惚,嘴里一直念叨着奇怪的词句,像是神志不太清醒。
村里人觉着他许是累了,端来水替他解渴,却惊动了司机,对方大叫着要离开这里,再也不会来了。
这话一说,很多还念着家不愿离开的年轻人也犹犹豫豫上了车,其实说白了就是被赶上趟的。
纸上记下了当日离开人的姓名,下角提到了每家每户都离开了一名壮年男人,村子里基本上只剩下一群女人和孩子。而离开的这群人就承载着希望,冲着站在坡上眺望的妻子挥挥手,承诺回来时一定带着满袋粮食,让摊饼香味从山顶蔓延到山脚下去。
然而,这辆清晨离开的车,却在傍晚时折返了。
半夜时分,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天际,挨家挨户点亮了灯。一位正坐在院子中过滤污水的妇女眺望,见车停在了车站前,大灯照亮了车前的十米路。她有些纳闷,敲响了隔壁家的门,两个女人踏上干涸的路,走到了车站,却看车上空无一人,车架和座位上像是被铺了一层暗红的颜料,老远就散发出浓郁的腥甜。
车上的人呢?为什么车折返了?车这是怎么了?
没有人的话……那是谁开的车?
第20章 失落的荒村(二十)
夏濯看到这里,终于把先前拧成结想不通的地方给想通了。
关渝舟抬手指着夏濯翻到的这段记录,说:“那些被杀掉的孩子会留下报复,直到将带自己出村杀害的大人杀死才会转世投胎。”
然而那时多逢干旱,烈阳高照,小鬼没有藏身之地,只能躲在隧道中。然而七日又七日,它们逐渐忘记了复仇目标,被饥饿所折磨着。最终,一辆载满人的车缓缓驶过,它们毫不犹豫,扑了上去。
而夏濯两人在来时经过隧道,一路的颠簸多半是车轱辘碾在了尸骨或者是行囊上,才会比行驶在外头敞亮的路更晃悠。
“呜哇……”简然被缝隙中穿过的风激得一抖:“所以那辆车在驶过隧道的时候,里头的小鬼就上了车?然后就……”
她说到这儿,又有一处想不明白:“可在这期间不也有人出村去埋掉自己的孩子吗?为什么他们还能平安回来?”
“这挺好想啊,”夏濯看她一眼,“不是说自家活着的孩子能看见被带出去的弟弟妹妹趴在大人身上吗?当这些人回来时,他们杀掉的孩子就会伏在身上,一路同行。大人看不见隧道里的小鬼和自己背上的孩子,可是小鬼和他背上的孩子能互相看见,于是在大人过隧道的时候,小鬼就和孩子开始对话啦。”
简然一头雾水:“……说啥?”
夏濯咳了声,模仿小孩的音色道:“小鬼们问:你好,新来的,我们可以吃掉你的妈妈吗?孩子答:不行,她是我妈妈。小鬼们说:你妈妈杀了你,你为什么还要护着她?”
他抑扬顿挫地扮演着两个对话角色,说到这里特地压低了些声音:“孩子答:因为我要亲手杀了她。”
简然懵逼地听他胡扯:“这就是这些人能够平安回来的原因?”
夏濯只顾瞎猜,毫不顾及正确率。于是他两手一摊,不负责地丢出两个字:“大概。”
关渝舟因他一段演出而带了些笑意:“只不过命多了一两天罢了。”
简然消化了半晌内容,稀里糊涂地问:“那我们现在要做啥啊?”
关渝舟避开夏濯把本子向后翻到最后一页,露出了半面被撕掉的皮纸,缺失的另一半内容正在关渝舟的口袋里。
右上角的记录日期停在了三月底,字迹歪扭,从上到下愈发潦草,像是有人顶着巨大的恐惧一笔一划仓惶间写下的。
[没人能离开这里,村子已经被下了诅咒,我们一开始就不该通过那套方案……若是那晚阻止她就好了……]
简然艰难地分辨着字迹内容:“……那晚?”
关渝舟轻点了下头,将页数又往前翻了几张,露出上角赫然的“三月六日”。这一页的字迹和先前的并不相同,红色的水笔有些难用,很多地方只留下了凹陷的划痕,在电筒的照射下却徒增了一些怪异感。
[王婆娘早上带孩子出村,路上捡了只鸟来,做了汤喝。谁也不敢先动筷子,一顿饭吃吃停停到天白……这都什么事儿啊,不该,不该……]
“果然这里也写到了鸟。”夏濯噫了声:“莱莱不是说她妈和什么婶婶换了孩子抱回家,晚上就煮了锅鸟肉汤么,这个鸟指的还是那些埋在土里结果被挖出来的孩子尸体吧。”
简然脸色很差:“……我看不下去了。”
三月七日,雨奇迹般地降了下来,滋润着干旱已久的土地。留村的女人们喜出望外,连忙顶着雨下地去埋了最后的一批种子,希望能借着雨水将农作养大一些,哪怕生个小苗子都算好的。
几年不知肉味的人忽然找到了填饱肚子的方法,三月八日淋雨出村带孩子“玩”的人“有意无意”间挖出了土堆里还未完全腐烂的尸体,踏上了这条刚被开启的不归路。
三月九日,有人说晚上半梦半醒间看见窗户开了,窗外趴着个浑身被煮烂的小孩,一边喊饿一边质问“为什么要吃我”。
三月十日,雨依旧未停,做了相同梦的人来到王婆娘家,却见王婆娘憔悴,呕吐不止。
三月十一日,王婆娘死了——死在了家中几日前刚掀盖的锅里,发现尸体的同样是闻到肉味寻来的隔壁邻居。
直到三月底,凡是吃过肉的人都疯了。这件事一下被拎到最前端,成为剩余不多的女人们急迫想要解决的第一问题。在这期间人口在急速减少,直到去年,剩下的十几人想到了一个解决办法,并且实行后成功了。这个办法被记载在那张牛皮纸上,夹在了最后一页。
[它们身体没了,我们还它身体。
它们怨气难消,我们供奉祭品。
红漆镇魂,七日下葬,切勿生端。]
“没了吗?”再往后便无内容,但夏濯看完这一小段,总觉得还缺少了些什么。他随手翻到了本子的最后一页,发现最后一张纸并不是空白的。
眼前A4大的页面用红笔写着密密麻麻相同的一句话——我没杀孩子。
[我没杀孩子我没杀孩子我没杀孩子……]
与其说是红墨水,不如说半张纸都被溅上了血迹,像是人在临死前吊着最后一口气写下的,不难看出笔迹的主人在这时几乎处于疯癫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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