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永远不会因为自己的本质而产生迷茫。
可是,总有人过不了心里这道关口。
威廉姆斯仿佛无法从这个惊世骇俗的事实里抽身,口中只剩下“这怎么可能呢”和“构造体不可能完成”两句话反复循环。
拉法尔却有些怜悯他们,这些自诩聪明绝顶的幸存者难道不曾想过,天生没有施法能力的法拉契怎么可能因为换了一副身体就变成堪比战争法师的存在?最高等的意识夺取都做不到这一点,更遑论直接的脑部改造。
他们被告知某个人是某个人的复制品,就对此毫不怀疑,从未思考。
“他一定在你身上留了秘密权限,否则……这说不通。”威廉姆斯不相信神匠会“无私”到这种地步,真的造出不偏不倚的标杆,所以他的揣测很快又变成,拉法尔这里绝对有可以绕开制裁的豁免权。
对此,被揣测的人只能深表遗憾。
“你不相信完全和人类无异的人工生命真的可以实现,又不相信跟你同为人类的法拉契禁得住责任重担。眼界制约了你的看法,依照那套理论,你该成为被淘汰的人了,一直幸运的胜利者。”
“幸运?”威廉姆斯不能接受这样的指摘,面沉似水地道,“你懂什么,你觉得光靠运气,我就能进入第四库,走到现在吗。”
他的态度已经完全变了,没有人能在忽然面对一个从身到心完全人造、力量还凌驾于全人类的“物件”还能保持风度。他不会承认这东西是神灵,他只会恐惧。
他们能接受身为人工躯的自己还是人类,可是一点人类的要素都不掺……那就是另外一种东西,一种怪物。
怪物?
灰眸学者睁大眼睛,瞳孔也仿佛由此扩大了一点,他难以置信地喃喃:“你是那个法拉契身边的小怪物……你没有死。”
拉法尔不知他在说什么,也不在意,兀自继续刚刚那句对“幸运”的回应:“你现在活着站在这里,就是种幸运。你不曾出生在一个一睁眼就没有明天的家庭,有机会拥有可以获得知识的渠道,没有在脱颖而出前被战争收割。你靠着这一点点运气变得常人难以企及,把它完全归功于自己的奋进,确实大言不惭。”
如果那些在炮火下化为飞灰的人有机会和你互换命运,不会比你做得更差——威廉姆斯从拉法尔满不在乎的表情里读出这句话。他怎么能?又怎么敢这样说?!
恍惚间,这名学者眼前浮现的却是某个金发碧眼的身影。
“我们只是比另外的那些人运气好些罢了。所以,有些事情不能只顾自己,要为无法出生的孩子,连生命最后一天都不能笑着度过的人们再多想一想,尽我们的力量。”
那个温柔的、可恨的嗓音。
——你既然这么说了,为什么没赶上。为什么在星空把我们囚禁时,你没拿出最好的办法让我们有机会用人类的身份活下去。
——砰!
一声铳枪的鸣响令怔愣的威廉姆斯身体晃了晃,屏蔽痛觉神经的他低头看向自己胸口,一尘不染的银白制服被轰出一个空洞,血和碎肉正从里面翻涌而出。
他的死亡追来了,从千余年前追到现在,告诉他们一个都别想逃掉。
终结降临前夕,威廉姆斯已经没有必要再做挣扎,贪婪的念头和憧憬的未来不是他需要拼命握住的了,他同样顾不上去看面前两人的神情,而是下意识把视线投向自己手指上的戒指。
他曾怀着去往新世界的希望满心欢喜求婚的那个人,他已不记得她的脸。
阿刻罗号部门分化,他因为觉得新奇就去了航海部。他做舰桥通讯员时很快乐吗,他“再一次”求婚、戴上这枚戒指时呢。
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继承过去那个美好的梦。
又是两声枪响,威廉姆斯的头颅被轰成碎渣,骨片和脑浆扑簌簌而落,乔提前闭上眼睛,拉法尔则在漫天血雾中看向撑着门框的那个身影。
V浑身浴血,身上的猩红早已认不清来自自己还是其他人,显然,在来到这里前,他接续上几个小时前的死斗,威廉姆斯是他收割的最后一人。
V的呼吸带着灼热白气,揩去眼睛上的血污,一步一步朝屋内的人走来。
拉法尔淡然地看着对方身上的血腥,他知道真实视野下它该是模拟血浆和乱七八糟组织液的结合,这时候视觉效果就发生作用——就算泼在身上的是油漆,过于大面积的污浊依然会让人感到无比恐慌。
V现在像个黑衣的死神。
先开口的是拉法尔。
“你的复仇结束了吗。”银发红眸的美丽青年问道,一旦意识到这是种人造的美,拉法尔身上就好像自动覆了层柔光,他眼里不变的澄澈有了解答。
“结束了。”V沙哑着嗓子答道,血模糊了他的神情。
他身上的烟尘和杀戮过后的余韵未曾褪去,眼睛里已没有戒断反应时那么坚冷,但目光的温度依然很低。
他该告诉拉法尔这些人的罪状吗。他们把无法反抗的人关在舱室里注入毒气,他们肆无忌惮地用力量行使杀戮的艺术,他们煽动船员自相残杀,把自己的绝望倾注给他人,本来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如果不是他们失控地散播恶意,不会有那么多人死去。
V脖子上的青筋爆起来,神色隐隐有些扭曲。
“冷静些,V,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拉法尔的嗓音就是冷静剂,他把V脸上因回忆而产生的怒容纳入眼中,他还记得对方曾有双冷静又清明的眼睛,记得他曾经让自己顾及的“那一点慈悲”。
结果呈现他眼前的是个讽刺的立场倒置,不过,拉法尔能够理解。
他们都有好几副面孔,这就是人类。
V试图松下他绷紧的嘴角表现得温柔些,十分尽力地想让拉法尔觉得他依然是那个又体贴又常常露出笑意的指挥官。
可是补充应急药剂的他才刚刚脱离迷离的药物反应,很难立刻恢复那个面貌,最终他没能做到,就恢复了冷漠,目光垂落。
V走过来,失去支撑自己的力气,污秽的手按在倚靠手术床的拉法尔膝头。
他轻轻垂首,闭上眼睛问:“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拉法尔说出V正在等待的“宣判”,但马上脱口而出,“这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我还跟从前一样。”
可他发现说这话没用,撑在膝盖上的那双手正在发抖。
“……是我把你从神变成人。”
沉默之后,金发男人从喉咙里撕啃出话音,他拒绝拉法尔伸来的手臂,不要他的拥抱,他一身血气,眼里的杀意未散,显得整个人孤独又迷茫。
V沉默了比先前更长的时间,然后发出很轻的声音,不知是对别人诉说,还是自言自语。
“……是我让你从此拥有无尽的烦恼,只能被我纠缠。你的意志本该在更高的层面上俯瞰我们,勾画我们的命运,为我们指引方向。”
智慧,疏离,一视同仁。真正的构造体。真正的人造之神。
V在忏悔,这跟正在对自己的信仰进行忏悔一模一样,即使,人类早已失去信仰许多年。
拉法尔嘴唇动了动,目光平静无波,用沉甸甸的语气回应:“我是你的拉法尔,V。”
那个月夜,眼前的人讲述过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神灵的故事,现在想来不知该称作讽刺还是预言。
“我只关心你在用的‘疏解剂’,V,你骗了我。”
“……”男人抬起眼,从拉法尔脸上看到对方故意摆出在此刻更加在乎其他事的姿态——那“虚假”的爱情——他的目光因此不受控地移开。
拉法尔见状问:“你不想解释吗。”
“……这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你看到了,有药我才会爱你,这是事实。如果你愿意让我保持它,我会、很感激。”
V本想说,他愿为继续这个关系做任何事,他想请求拉法尔不要拿走它,但他无法开这个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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