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子可以制成玻璃,玻璃能硬比钢铁,但它终究不是钢铁。
对于“人类”本身的探索,单凭光铱无法做到。
拉法尔千辛万苦才从故纸堆里拼凑出永生基因的线索,确认它曾经成功,又遭旧世界人类废弃。没有样本被带上阿刻罗号,他不清楚歌洛仙的研究人员为什么抛弃了能让全人类进入永恒时代的可能,但这唯一的希望伴随巨大的诱惑,让他再也不能停止自己的脚步,只把未来的目光落在不上不下的庇护所中。
V的生命每分每秒都在流逝,时间不由得他磨磨蹭蹭。没有真正的创生力量作为原料,拉法尔就永远拿不到入场券,他急需一个资源丰沛、魔力充足、有星辰照拂的世界,只有在那里,一度停滞的对人类自身奥秘的探索才能继续。
去新世界。这个曾让毅然踏上旅程的幸存者视为目标又万劫不复的魔咒,在经历动乱的两千年后早已被众人视为一场幻梦,现如今因为某个人的生命需要被延续,就被这里唯一的构造体当作可以实现的前景,正在付诸实践。
“基因手术。”V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得到控制,沉沉地说出这个词。
拉法尔点头,神情在他眉眼间压紧:“重组出永生基因后,我会给你做基因手术。”
基因手术是对所有卡辛诺拉人而言都不陌生的词语,他们强健的身体都来自于一代代基因调整,可是最新最优秀的基因如果只能从胚胎时期被赋予,对最有权势的那些人来说根本不够,所以针对此的药物乃至手术应运而生,以保证一些人永远有手段得到基因研究的最高成果,永远无懈可击。
这么一想,不让永生基因问世似乎有一定的道理,可拉法尔不需要考虑得那么深远,毕竟,他想赋予的无限时间只对于眼前这一个人。
代价就是,拉法尔需要敲碎用引力束缚他们的星辰。
这就是他想出来的办法。
V声音轻得仿佛只是耳语:“你明知这么做曾经导致怎样的悲剧,将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那场已经发生的动乱,还有将会因此发生的毁灭。
“你忘了,V,现在已是两千年后。”拉法尔眼底有着丝微的伤感,语气依然坚决,“我理解当时萨尔沃和法拉契拥有的不同立场,明白前者的挣扎和后者的抵触。他们的矛盾点在于旧世界依然存在顽强抵抗邪恶的故人,那现在呢,这么漫长的时间过去,无论一个国度还是一种精神都该消失殆尽,人类可能已经在那颗星球、你们的故土消失,遑论曾经的同伴埋骨何处。”
拉法尔的语调近乎冷酷。
“时间已经解决了达成此事的道德问题。能够完美实现愿望的途径就在那里。”
“如果你认为它没有问题,何必用这种方式让我发现?”V向拉法尔的方向踏出一步,神色深刻地看进对方眼里,“只要你想,在你完成整件事前没人会察觉,星龙也不会从我们头顶飞过。主机房里的痕迹和那些影像是你故意留下的,你知道我一定会阅读萨尔沃的葬礼……这说明你至少知道这么做不对,有那么一刻希望有人来阻止你,对吗。”
“不,你搞错了。”
拉法尔露出一个轻微的笑容:“我只想以此来给你时间思考,想让你……意识到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像你也曾剥下你的真面目让我发现,要我选择。”
——在得知你爱的人试图毁灭一颗星辰,这当中最大的一部分原因是为你可以长生,V,你怎么想?
拉法尔的目光都在这句未说出的话语上。
——你会像法拉契一样,拒绝我,斥责我,让我把这个念头扔掉,永远不许提起吗。
V动了动嘴唇,从拉法尔肩膀落下的手被对方轻柔却坚决地攥住。
仿佛有种彻骨的冷意冲进脑髓,把V每一根骨骼直至神经都冻出龟裂,只稍一碰便能让他支离破碎。
那句“如果我想让你回头”死死地被他压在舌下,锁在喉间。
因为他知道,这不是他想说出的回答。
某种难于启齿的倾向性即将支配他的口舌,身为人类的本性却化为缰绳,令他一再摇摆。
曾经,面对萨尔沃的疯狂,V用“根本不知道毁灭太阳是否会带来更大的灾祸”和“你这是在让无辜的拉法尔背负罪孽”来驳斥对方。他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他的友人,多么大言不惭。
为什么他现在说不出来了呢。
因为他觉得引燃灾祸已经无所谓,而拉法尔这一次主动选择了去背负吗。
略显冰凉的鼻息落在V的唇角,他被轻轻吻了一下。
男人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屏住呼吸太久,后背沾满了冷汗。
空气呛进气管,他下意识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
那双燃烧火焰的红眸在看着他,拉法尔沉静的声音落在他耳旁。
“你在矛盾和犹豫,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V无措地盯着他的脸。
“我不需要你完全的赞同,我和法拉契不一样。只要你不否定我。”
拉法尔双手抬起,轻轻圈在V的颈项,好像在借此触摸他的脉搏,令这股搏动连结他们彼此。他脸上有种无可辩驳的吸引力,牵引V的目光,让对方只得咽下苦涩,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拉法尔轻声说:“光明是令人向往的,黑暗是让人畏惧的,世界是不可以被某个人毁灭的——智慧生物的天性在拉扯你,我不会强迫你跟我等同。”
咔哒。
一声金属扣合在一起的动静从V颈间传来,男人猝然摸上去,拉法尔的手也同时离开,一圈轻薄却严丝合缝的颈环留在V脖子上。
“这是什么。”V没有摸到可以把它拆下来的接缝,脸上表情错愕,“拉法尔!”
“让你可以好好休息的东西。”拉法尔别开目光,“接下来我会有些忙碌,没办法一直在你身边……很快就会结束的。”
他后退了一步。
“等等!你再想一想!我们说不定还有选择——”V方才被堵在喉咙里的声音高昂起来,震得耳朵轰隆作响。他伸手,试图把拉法尔拽回自己身旁,不让他走,却被对方躲开,指尖和衣领堪堪相错。
紧接着,席卷全身的无力感忽然让V脚下一软,他颓然失去力气,被再度上前的拉法尔抱住,两人慢慢跪倒在地毯上,拉法尔的手臂紧紧拥抱住他。
而这时的V只剩眼皮缓缓落下的力气,他歪歪斜斜地倒在拉法尔怀里,连眼珠都无法转动,做不出抬眸注视对方的动作。
是那个颈环。
“我已经想过很多了。”
拉法尔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
“我是没有底层规则的人工智慧,我注定可以很轻易地跨过那道界线,不把世俗道德和真理伦常放在眼中。我天生不会认为什么是做不成和不能做的,只有能不能做到这一个条件限制我。”
V的眼睛已经闭了下去,但他还有点滴的意识在听。
拉法尔说:“我开始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刻比你想象得早很多,V。在你还未被宣判生命的尽头在何处之前,在我把你送入休眠舱之前……我可以告诉你那个确切的时间,在我知道自己是构造体、得知我的极限远不至此的时候,攫取那颗星辰对我来说就成为了注定完成的事,你只是让这件事的发生提前了一点。”
——你只是,让我达成它的冲动变得更为必要。
人类到底造出多可怕的神灵,才会一面对同伴无所保留,一面把毁灭挂在嘴边。
V的呼吸变得平稳,一起一伏,最终睡去。拉法尔的目光也从颈环中线熄灭的光亮移开。
他要抓紧时间了。
梦里充斥杂乱无章的光影,悲鸣的恒星在燃烧里破碎,V被太阳腾起的火焰烧得体无完肤,剧烈的痛苦让他身体痉挛,猛地一抖。
一声闷响,脑袋磕上床头,V倏而惊醒,落回现实。
这应该是个短暂的睡眠,他在卧室床上醒来,下意识确认现在的时间。
电子钟滴滴答答,他没有一睡不起,时间只过去五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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