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瞄了一眼题目——《人造脑区可行性分析·第四章 节》。
专业性极强的文字在男人眼前掠过,他微微愣住,拨弄光屏的手指也跟着颤了一下。
这本书是旧世界学者留下的假说性文献,那时大型分析机的“智能”测试才刚刚展开,构造体研究根本没有影子,人造脑区这种前瞻性学说充满异想天开,很多观点事实证明根本不可行,即使如此,拉法尔也从庞大的数据库中检索了所有可能派上用场的知识,学习它们。
V完全把终端拿了起来,嘴唇抿成一线,往前翻找拉法尔的阅读记录,发现几乎每一个章节都有他从旁批注的笔记式总结和思考。
翻了一会儿,男人的手倏然停在某一行笔记上。
漂亮优美的手写体在《魔法工学材料模拟意识构成》这个章节下写出一段似乎是自问的句子。
【构造体为什么要对人类产生爱意?】
【共情能力对管理人类既不必要也没有意义,从单纯实现夙愿的角度,没有感情的领导者更适合阿刻罗号。把所有人类、机械和工具当作柴薪,一口气前往新世界显然更有效率。】
V无声地看着这些文字。
【深空的冒险,人类不需要被迁就。V是否正是由于感情的过多溢出导致了损坏,他的脑部无法处理它,因此胡乱构筑‘记忆’,试图通过拙劣地消除一些人类达到宣泄目的。】
【注定无法一视同仁的感情系统,导致他成为现在这个模样。】
V盯着它,深金色眼底浮现一丝嘲弄神情。
——你也发现了吗,我其实没有想象中那样精密,也会人类的‘感情用事’,因为我本来就……
男人继续往下翻阅,嘴角的嘲意却凝固住了,变得不知该作何表情。
手写字体在下一个章节的空白处又写了一段,仿佛在阅读中一直沉思刚刚的自问,结果有了答案。
【他说这里每一名成员都很宝贵,为了确保他们都不掉队,所以他才会保护我们。】
拉法尔在边写边理解从V那里得到的想法,字里行间都很认真。
而很快他就像把这本电子书当成描述心路的日记本,又抛出新的问题。
【可是他为什么犹为】
“……”
病床边的金发男人紧盯这句没写完的话,看着那一块虚拟纸张上的空白。
他当然能接上这个句子,可他更想看到拉法尔真正写出它。
犹为什么,犹为中意?在意?喜欢?还是……
——他为什么犹为爱我。
对拉法尔而言,这样的字眼可能很难落到纸面吧。
但此刻,V依然因联想到拉法尔头脑中曾有某一刻直面他的作为而感到狂喜,这让他的面目介于痛苦和喜悦之间,有些异样的扭曲。
即使他知道,这份过于突出的、只给予某个人的感情是致使他错误的毒。
V重新看向病床上的人,扫过拉法尔的脸庞。
“我会完成我的使命。”男人眼中倒映灯光的柔和之色,里面显露他轻微的笑意和坚持,“等阿刻罗号降落到新世界,我会把权柄交还给法拉契。没有人再需要我,也没有人在乎我完好还是损坏的时候……我们能一起走吗。”
那颗美丽的星球将是个偌大的世界,去哪里都可以。
现在的拉法尔无法回答他,甚至不会听到这个请求,但V也在说给自己,他相信会有那一天。
V视线最后落在柜子的花瓶上,声音很轻地说:“我每天都会带花来。”
然后他离开了病房。背过身去时,他重新成为无懈可击的指挥官,去履行他的职责。
模拟日光升起熄灭,时间流逝仿佛就此变得很快。
进入这间病房的人除了雷伊带领的医疗组,经常过来的乔和罗修每次都会坐上一段时间,给拉法尔讲阿刻罗号发生的事。
这些拉法尔其实都能听见,包括指挥官那一天偷看他终端里的笔记,以及那段剖白。
事实上他的精神损伤远没有雷伊估计得那么严重,因为一直以来被法师用心呵护的精神海,都被他对待得有些粗暴。
这里面确实有让拉法尔有恃无恐的原因。他从学会第一个法术开始就发现,他的头脑似乎比其他人对魔力的感知更加敏锐,那些元素相当亲和他,他脑中沟通神秘的那片海洋犹为广阔和平静,以至于他使用大型术式时并不怕连续施法让这座精神熔炉不堪重负。
换言之,他的精神海能够自我修复。
所以当他得到充分休息,厌倦了听乔每次过来说着说着就偷偷哭,罗修也捶胸顿足地苦着一张脸时,拉法尔心想,他是时候该醒过来了吧。
然而他的身体没有听他使唤,仿佛要他必须把学生时代加上工作生涯中积累的疲惫债一次还完一样,让他硬生生躺了三个月。
在此期间,V确实如他所承诺的,每天都会带来生态温室的一枝鲜花。
可他坐下时几乎不怎么开口,没有对舰船管理的絮絮叨叨,没有对现在的形势分析评判,也没有要对拉法尔说些悄悄话的意思。
但他的语气总是柔和的,和身上裹着的一层肃杀不太相符。好像每一日来到这里看一眼沉睡的拉法尔,已经变成现在的V继续运作下去的支撑。
即使V什么都不说,拉法尔也从雷伊不太自在的评价,和乔跟罗修有些抱怨的言语中把船上发生的事知道个差不多。
萨尔沃的死最终归咎于深空综合征伴随急性脑污病变发作,违规接触他的拉法尔负有间接责任,但由于考虑到两人之间的纠纷和拉法尔目前的状况,指挥官决定暂时不予追究。
V加快突入大回廊的进程,整艘舰船被他制定的新计划表搞得忙碌不堪,但因为尽快到达新世界是阿刻罗绝大部分人的心声,最后这个关键时刻谁都憋着一口气,不想拖后腿。
没有人死去,没有人被发现罹患深空症,船上作祟的“幽灵”偃旗息鼓,好像它的出现一样昙花一现。
这让拉法尔不得不思索萨尔沃临终的那些话——“审讯我的人不就是你么”——似乎有了一种别样的可信度。
可是他又知道这不太可能,他昏迷之前就查过工作日志,萨尔沃接受审讯的时间包括前后几天,他都有药房巡检的工作,身边跟了乔和雷伊,还有几个负责医生。
这让幽灵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他却已经懒得去想。
拉法尔现在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意识也时断时续,但这种原本他最为厌恶和恐惧的状态这一次却没有给他带来负担。他不清楚原因,可能知道自己很安全,也可能是因为他清楚有个变得沉默寡言的男人一定每一天都会出现。
但是V却突然没有预兆地一连五天不见踪影。
这是第六天。
拉法尔现在完全依照护士每天清晨来到这间病房给他打开遮光板来计算时间。他记得最后一次V来得很晚,几次欲言又止,最终静悄悄离开,他也记得凌晨他快要睡着的时候雷伊来过一次,吩咐值班医生随时待命,必要时把拉法尔转移到更为坚固的第五层甲板的监护室去,然后也匆匆离开了。
清晨,这是三个月以来拉法尔第一次经历没有护士到来的清晨,他之所以记得时间,是从凌晨开始顶着困意没有中断意识,一直等到有人来。
他听到推开房门的动静,接着是几个并不整肃的脚步声,他被移动到治疗车上,通过长长的走廊,他们竟然没有走传送法阵,而是一路步行来到另一层甲板。
第五甲板不归医疗部,如果这里有监护室,那这些医疗设施应该都是在他昏迷期间新建的。
拉法尔能感受到流淌在身边的魔力十分微弱,这应该就是医官们没有选择传送法阵的原因,阿刻罗号上魔力浓度如此稀薄只能有一个可能,它作为战备资源被调配到了更需要的地方。
他们还没有到达目的地,然而一阵猝然颠簸打乱了所有人的步伐,拉法尔所在的治疗车猛地一震,差点离地,原本就因为奔跑而呼吸微喘的护士“呀”的一声发出惊叫。
这震颤并不正常,阿刻罗本舰从未在过去任何狩猎作战中有过这样的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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