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犯罪,精英云集的阿刻罗号上也不例外,但人类又是宝贵的,犯事之后的惩罚最低是关禁闭,最高是强制休眠,破格宣判死刑是不可能的。
舰船上的新鲜事传得都很快,就算不关注它的拉法尔也会听到只言片语,而最近这里没有人类造成的恶性事件,却有一场审讯,这代表有人强制休眠期到了,或者受害人提出了谅解。
如果在新一轮审讯中确认罪犯的悔过意向,他就能在严密的监管下回归生活,这艘船就是这么物尽其用。
“六年前,向下属员工餐食中投毒的航海部轮机室主管西蒙斯,他的强制休眠期已满,需要确认本人是否已经悔过。”V不清楚拉法尔想不想知道,就权当自言自语,“当然,就算他有明显的忏悔之意,今后也只能在阿刻罗从事边缘职业,犯下的罪孽永远无法消除。”
拉法尔对这个事件有所耳闻。西蒙斯投毒案直到现在也有数一数二的影响力,同样也是后勤部戒备森严的原因——如果以现在的严格程度,西蒙斯根本溜不进中央厨房动手脚。
投毒、投放不明药物,V本以为拉法尔对这种事会相当敏感,可拉法尔别说特殊反应,反倒觉得V盯着自己的目光碍事的很,毫不掩饰眼神里的厌弃。
V移开视线,随口道:“为了逃脱惩罚,人类总是能装出悔改的模样,是不是真心的其实很好分辨。”
“因为指挥官洞察人心的本领高强。”拉法尔敷衍地奉承道。
指挥官露出苦笑:“我不是想标榜自己。总之,我带你去看看。”
审讯室中,两个内务部稽查官和一个明显上了些年纪的黑发中年人相隔金属桌而坐。西蒙斯在进入强制休眠时已经四十二岁,冰冷的休眠舱将他的时间停止,因此六年后的他睁开眼睛,曾经的同龄人都追赶时间留下了痕迹,他则被岁月抛弃。
“我没有错。”
透过审讯室有隔音符文的单面墙壁,难以忍受休眠舱外如此“温暖”的西蒙斯上半身颤抖着说出自己的开场白,然后垂下目光,什么都不再说了。
无论是想标榜自己还是证明自己,指挥官V今天想必是发挥不了他的聪明才智了,因为西蒙斯表现出来的意思很明显,他不打算忏悔。
旁听室内的拉法尔给自己搬了张椅子坐下,嘴角噙着笑意问:“这种情况很常见吗。”
“很不常见,尤其是这种集体投毒而非个人纠纷,受害者还是他的下属。”金发男人摇头,很浅地笑了笑,但嘴角的弧度很快就被抚平,“休眠前他的陈词也是这样。”
“对他们来说,进休眠舱只是做了个漫长的冷冰冰的梦,一点惩戒作用都没有。”
拉法尔对阿刻罗号的刑罚一直颇有微词,他盯着那头的西蒙斯,从V这个角度能看见拉法尔唇角挑着,鼻梁挺拔,眉眼带着一丝破坏他脸孔美感的戾气。
“可惜”的是他五官的完美拘束了这种神态,使得这张脸依然漂亮极了。
拉法尔用严厉又不失恶质的语气道:“为什么不在强制休眠里加一些精神干涉药物,让他们做做噩梦。”
V没有发表评论,他将双臂叠在胸前,继续看审讯室内的情况。
其中一个稽查官对这种不知悔改的罪犯没有好脸色地道:“西蒙斯,你引发集体事件后本来就没有得到谅解的可能,到现在还固执己见?你投放的二甲生物碱是剧毒物!你知道当时如果你的部下吃了那些食物会发生什么吗!”
“你错了。”由于长时间被冰封于休眠舱,西蒙斯身体状况并不好,脸颊凹陷,眼底青黑,但他在神态上依然有种不屈服的厉色,高声说,“我没有投毒,我只是想让大家看见真实!”
专员露出难以言喻的神情,心想这人是不是被冻得更傻了。
另一个负责记录的稽查官显然更有经验些,声色不显地问:“你二甲生物碱的投放量足以致死,你想让那些人看到什么真实,死亡的真实吗。”
西蒙斯只是冷笑,没有回答。
“西蒙斯六年前就有医疗部出具的精神鉴定报告,判断为妄想性障碍。”V在墙壁这一面说道,沉郁神情映在上面,“他当时就在向自己的部下鼓吹一些毁灭论,认为阿刻罗的旅程永无尽头,只有超越死亡才能看到真实的星空。”
“他觉得我们生活在幻觉里?一个星空做背景的幻境么。”拉法尔冷哼一声,拿出自己的真知灼见,“即使再逼真的幻觉也不是现实,二者的区别非常明显。”
“西蒙斯曾是个很受下属尊敬的主管,如果他真的疯到笃信这个天方夜谭,该重视还是要重视。”
官方报告上一笔带过的东西被指挥官提起了一些细节,他不允许任何错漏出现在阿刻罗号上:“经过多方验证,我们否定了身处幻觉一说,也证明阿刻罗号的终点可测,不会‘没有尽头’,故而西蒙斯因蓄意投毒被定罪。”
听了V的描述,拉法尔发觉这症状跟自己的某些专业知识对上了号,略微一想就意识到:“所以他是一个……‘深空综合征’患者。”
指挥官点头:“脑污病症教学书上有他的案例,患者是一个化名。在没有精确诊断之前,这类人的症状通常都用妄想症作结。”
人类无法治愈的脑部病变有一个统称,“脑污”。它可能出现在法师用以沟通魔力的精神海中,也会在脑部其他区域出现病灶,引发精神类问题。
长时间在一个只能被模拟光照和电子时间支配的空间中生活,人类感知受到外在条件的影响将非常明显,某种不真实感也会在他们脑中或者心灵中积攒。“我度过的时间真的是我以为的时间吗”,“我们的目标真的在那里吗”,甚至一些“我做这一切是否有意义”的念头就会出现。
深空综合征是人类踏入星空后才可能患上的疾病,病理不明,发病者性格身份相当随机,仿佛是上天在告诫他们,本该活在大地上的生灵妄图进入星空是一场必将付出代价的命运搏杀。
不过能被定义为深空综合征的患者少之又少,六十余年里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也从未酿成巨大灾祸。
可遗憾的是,深空综合征也是脑污的一种,无法“治愈”。即使对患者摆事实讲道理,他们也对自己的想法深信不疑,并且竭力试图让周围人相信他的说辞,最终都会出些事。
就比如西蒙斯,此时他在审讯室中瞪着眼睛注视虚空,口中喃喃:
“真实……”
“你们会看到……”
“你们会看到那一天的……”
就算让拉法尔从自己的角度来分析,他也会认为西蒙斯陷入了某种癔症中不可自拔,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稽查官在连续几个小时的问询中只得到了破碎的、梦呓似的回应以及对方依然没有悔改之心的结论,只能就此来到整理材料的阶段,让人把西蒙斯带出去了。
拉法尔望着步履蹒跚的西蒙斯离开审讯室,问道:“内务部采集过西蒙斯的记忆么。”
“摄取记忆得到答案一直是阿刻罗的禁忌。”强行抽取脑部意识会损伤大脑,从来都不是最终手段。仁慈的指挥官总会给人类以机会,悔改的机会,他对人类和对星龙那样的外敌一直都是两种态度。
可即使对面毫无悔过之意的人,V的神情里依然透出难言的苦闷,拉法尔瞥向那张板着的脸,思考指挥官此刻的想法。
V不是个心软的领袖,瞻前顾后不在他的字典里,但他对船上的人类的确很温柔。此时那双暗金色的眼睛当中一定有些恻隐之心,因为患病和出生于阿刻罗都不是这些人自己能选择的。
——也许我现在该安慰他?
拉法尔冒出这个念头,又被他自己掐灭了,因为这里面有两个问题,造成这一切的既不是V,拉法尔也没有立场帮谁认定这是谁的错误。
人际交往寡淡的首席医官先生完全没想明白,此时他根本不需要找正当性,想安慰的时候哪有这么多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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