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羽舒虽是点到为止,但陈凯的脸色却再也没好过。
夜色静下来。
宿舍墙上的老钟上,时针指向八。走廊外连接的洗浴室里,水声淅沥,人声鼎沸,傅羽舒就没去。
他在枕头上摊开了一本日记本。
书封老旧,腰封上歪歪扭扭地用圆珠笔写着一组拼音。由于时间久远,蓝色的墨水浸染开来,让拼音字体看起来涨大了几圈,但能依稀可见。
这是傅羽舒小时候的日记本。
翻开第一页,傅羽舒就笑了。
几岁的孩童连字都不会写,日记当然就不是寻常的“日记”,第一页连拼音都不是,只画着几个一点都不像圆的圆。越往后翻,傅羽舒的字迹就越清晰。
直到“小瓜哥哥”的出现——
1995 年9月3日
小瓜哥哥给了我一颗糖,甜的。
但他怎么不笑啊。
短短两行,二十多个字,一半都是拼音。95年,傅羽舒才7岁,每天记录的日记里满满一大片全是他的“小瓜哥哥”。
傅羽舒怀着看笑话的心情继续看下去,日记内容时而对沈观表示不满,时而字里行间又对他透露着喜爱。
1995 年10月12日
小瓜哥哥嘲笑我说话漏风,哼!
作为惩罚,我要一直叫他小瓜哥哥!
1995 年10月16日
冰镇西瓜,好吃。
分给小瓜哥哥一份。
……
不知不觉,时间来到了九点。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宿舍门禁时间,傅羽舒放下书,伸着脑袋往下铺看了一眼。
沈观还没回来。
陈凯都开始呼呼大睡了,宿舍外也渐次响起宿管晃荡钥匙的声音,傅羽舒原地思索了一瞬,跳下床铺飞快地冲出宿舍,往楼下跑去。
动静惊动宿管,叫嚷声在身后穷追不舍:“哪个宿舍的?!快门禁了往哪儿跑呢!”
傅羽舒:“我作业本落教室了!马上回来!”
他瘦胳膊瘦腿,跑起来却兔子似的,一溜烟儿就不见了。宿管追了几步,实在是撵不上,只好停下来吼:“快去快回!”
初中部的教学楼一片漆黑,只有高中部零星地亮着几盏灯。傅羽舒找到沈观所在的高二(三)班,扒在窗门口往里看。
有学生刚好抱着课本走出来,看见傅羽舒,问:“小同学,找人吗?”
傅羽舒乖乖点头:“嗯,请问沈观在吗?”
“沈观?”那人一愣,“今天刚转学过来的那个?不在,旷了一天课,连老师都找不着他。”
也不在教室……傅羽舒点点头,边道谢边沿着楼梯往回走。
难不成下午放学的时候跟着其他人混出去了?可保安室对此很重视,出入证一人一份,还要对照长相,确定才让出去。
沈观这么显眼的人,混出去的可能性不大。
傅羽舒打着手电,走下最后一阶台阶,忽然灵光一闪。
另一边,校园里杂草丛生的暗墙,正杵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
孤零零的立灯下,飞舞着几只蝴蝶。远处,宿管哈欠连天,巡查完最后一个角落,拉下开关。
立灯“啪”一下,灭了。
正在这时,少年动了。
只见他后退几步,远离墙面,借着澄亮的月光一个助跑,干脆利落地翻身坐到了墙头。
自由就在墙的那头。
倏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小观哥哥,你去哪里啊?”
沈观:“……”
镇中学布局方正,占地也不大,四个角落各置着一勺儿似的路灯。坏处是浪费钱,好处是视线开阔,宿管坐在宿舍楼下,就能将学校一览无余。
偶尔有调皮的住宿学生试图翻墙外出,都会在宿管的监视下无所遁形。
然而,即使是电子监控都会有死角,更何况是人眼。
熄灯的前五分钟,就是宿管的监控盲区。为了省电,这时走廊上的吊灯与墙角路灯各留一盏,其余全灭,所以这学校看起来也并不是密不透风。
灯灭后,所有学生和留校的教职人员准备入睡,就是翻墙出逃的最好时机。
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在门禁开始前,就出来等待,直到十一点熄灯——没有人会这么绞尽脑汁和执着,校方是这么认为的。
所以松懈有时,放任有时。
但偏偏就是有人这么执着。
黯淡的昏黄灯外,仿佛裹挟着永无止境的黑暗。沈观侧着身坐在墙头,看向另一边仰头看向自己的傅羽舒。
阴魂不散。
沈观笃定,他要是不搭理人家,傅羽舒下一秒就能喊得所有人都围过来。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后发出邀请:“一起?”
傅羽舒飞快地眨了下眼睛,黑夜里,瞳色皎洁如月,撞了漫天星光。
“好啊!”
第11章 哥哥对我这么好
沈观双手插着兜往前走。
端午前后的云层稀薄,天上的星不见几颗,月亮倒是跟着两人的背影一路走。
出了墙,就是条长而宽的街,也叫作集市。热集时,摊贩在街上整整齐齐摆成一条长龙,能绵延数千米。夜晚比冷集更凄清,沿途所有的人家大门紧闭,唯有一只猫咪轻盈地从屋檐上跃过。
镇中心比山野间的人家富裕,每家每户都是石砖瓦房,傅羽舒举着不知何时带出来的手电筒,慢吞吞地跟在沈观后面。
沈观的夜间视力很好,压根不需要借傅羽舒那点手电光。
他走得很快,像早有目的地似的,大步穿过街道,随后拐进巷陌之中。一人多宽的巷道里,偶尔传来几声沉闷的狗叫。
月光在沈观肩上洒了一层霜。
很快,他就在一扇朱红色的门前停下。
“笃笃笃——”
门环是金色,敲响时像夜晚的更漏之声。
傅羽舒安安静静地站在沈观身侧。来的路上,俩人一人走一人跟,谁也没率先说话。现下有了空当,沈观让开半个身体回头看他:“你就这么跟着我,不怕我把你卖了?”
傅羽舒笑了下:“不怕。”
“哼,也是。谁敢买你这种小崽子。”沈观收回视线,嗤笑道。
如果傅羽舒不阴阳怪气地逮着人哥哥、哥哥的叫,大多时候他都是恬静而温良的,是会讨长辈喜欢的小孩类型。
譬如现在——长江南部的初夏并不算暖,他把两个手都缩在袖子里,低垂着眉眼兀自与冷风作斗争。光线的颜色是冰冰凉凉,显得天气也愈发得冷。
沈观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沈郁青曾经说过的话——说是,像傅羽舒这样男生女相、口小唇薄的人,是个半生坎坷、无所依靠的命,沈观不信命,也不信什么周易鬼神之说,自然就对此嗤之以鼻。
眼下看着傅羽舒这副乖巧的样子,心底便生出几分好奇。
一个十四岁的小孩,是怎么养成现在这样,睚眦必报、白脸黑心的模样的?
柏英女士知道吗?
沈观看着他在风中发抖的样子,掀了掀眼皮,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扔了过去。
冷不丁被个黑影罩住,傅羽舒吓了一跳:“?”
“怕你被冻死,你奶奶来找我要人。”沈观说,“衣服穿着不用还我了,我洁癖。”
傅羽舒:“……”
他心情复杂地把衣服扯下来,刚准备还给沈观,朱门后,就响起一重一轻的脚步声。
“谁啊?”一个男人的声音,浑厚圆润如锦帛。
“我,沈观。”
“小观?!”
门“吱呀”由内向外打开,月色下,露出一张年轻的脸。来人看见沈观,惊喜之情瞬间溢于言表:“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这大晚上的……”
说到时间,男人像才察觉到不妥,蹙着眉道:“你逃学了?”
沈观无奈道:“你先让我进去吧,冷死了。”
“快进来!”
走进屋内,两人才终于感受到一丝夏天要来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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