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柏英应了两声,一会看向地上昏睡不醒的傅书江,一会又忍不住望向傅羽舒,末了才反应过来:“小观,你也换件衣服……我……”
见她这幅慌不择神的样子,沈观安抚道:“我没事的奶奶,您先看着叔叔。”
说罢,也不等柏英回应,便兀自将人带进旁边的东厢房里。
雨天光线昏暗,屋子里还开着灯,灯下摆着的是柏英纳了一半的鞋底,应是离开时匆匆忙忙,装着针线的盒子撒了一地。沈观将东西推到一边,回头去看呆坐在凳子上的傅羽舒。
傅羽舒的状态比他表现出来的还要差。
他本来就不是一个情绪外放的人,心里想着事的时候,其他人别想从他嘴里撬出点什么话,眼下更是。沈观可还记得傅羽舒对水的畏惧,这小孩现在什么话也不说,不是吓懵了,就是又回想起被水吞没的窒息之感。
譬如,傅羽舒现在正在小幅度地发着抖。
他其实也呛了好几口水,沈观将他捞上来之后简单地做了一个心肺复苏,现在才能有意识地坐在这里。
沈观尝试着蹲下身来,轻声喊他:“傅羽舒。”
傅羽舒眼睛动了一下。
屋内很安静,屋外是柏英和救助人员一问一答的声音,隔着一道门,像被蒙在一层浓郁的雾里。
而东厢房里,任何声音在此时都清晰可闻,沈观看着傅羽舒长时间才欺负一次的胸口,蹙起眉头。
他索性放弃温柔,一把捏住傅羽舒的下巴,冷声道:“傅羽舒,你看着我。”
傅羽舒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
“你现在已经安全了。”沈观霎时软了声音,“没有水,也没有雨,没有人会把你按在水里淹死。”
沈观的话语声像夹着一声温柔的叹息:“没事的,傅羽舒。”
终于,傅羽舒又眨了一下眼,一滴泪从眼眶里流出。
他看起来是真的陷入某种恐惧之中,宛如刚出生的动物幼崽,无力到只能一动不动。但看见熟悉的人,才恢复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情绪也一拥而上。
一滴泪起了个头,剩下的泪水便像止不住似的,一刻不停地滚下来。
傅羽舒无声地哭着。
沈观无措了一瞬,卷起自己湿漉漉的袖子去给他擦眼泪。但平日里一滴泪都不曾掉过的傅羽舒,在此时脆弱地像只玻璃球,一碰就碎。沈观被他哭得没法,只好再次蹲下神来,将傅羽舒的两只手抱在自己的手掌间,安抚道:“别哭。”
“……”傅羽舒试图止住眼泪,喉咙里却泄露出一声哽咽。这声细小的声音仿佛一声预备铃,让傅羽舒刚刚收住的情绪霎时间又像开了闸似的,哗啦一下迸出。
沈观捏了捏傅羽舒的指头,继续哄:“别哭了,傅小雀。”
一滴泪砸到沈观的手上。
沈观:“……”
他缓缓闭了闭眼,眉头紧蹙,为难地抬眼看向哭得双眼通红的傅羽舒。
随即,他微微转头看向门的方向,见屋外的人没有进来的意思,才又轻声叹了口气。在傅羽舒小而轻的啜泣声中,沈观握着傅羽舒的手指,将那苍白的指尖抬起来,送到自己嘴边,轻轻吻了一下。
触之即离。
嘴唇上的温度根本来不及在傅羽舒冰冷的指尖留下,比风的痕迹都要轻,落在傅羽舒眼里,却像生生按下一块烙铁,烫得他瞬间想要缩回手。
但他没能遂愿——沈观的力道还没松,正紧紧地将热度传递过来。
“别哭了。”沈观轻声说道,“祖宗。”
*
傅羽舒用了两秒时间整理自己的心情。
他迅速抹掉一脸的泪,从沈观的掌心抽出手,以及恨不得将自己埋进地缝里——这一系列的动作,都不能掩饰在这两秒内他慌张的心情。
沈观见傅羽舒回过神,总算是松了口气。
“哥。”傅羽舒喊他,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
“嗯。”沈观边答应,边俯下身来去帮他解扣子,“先换件衣服,天气冷,着凉了就不好了。”
“哥。”傅羽舒张了张嘴,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但到了嘴边却哑然,“我……”
“没关系,我知道。”
沈观解扣子的手很稳,浸了水有些滑溜的扣子,在他手里也变得十分乖觉。傅羽舒就这么怔怔地看着沈观的动作,直到胸口一凉,才反应过来。
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屋外忽然爆发出一声不可置信的惊呼。
声音来源于柏英:“你……你说什么?”
另一个人答道,语调颇为惋惜:“救不活了。”
第46章 父亲
死亡从来都是毫无征兆的,尤其是在这片烟雨朦胧的乡间。
柏英哭得很压抑——大多时候,她都和傅羽舒一样,情绪并不算外放。而信佛之人,往往怀揣着一颗宿命论的心。卫生院那人走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波人,或同情或关切,柏英皆两耳不闻。
她只是握着胸前的佛像,嘴里念叨着不成调的歌,随着渐渐止息的雨声飘向远方。
在幼年时,傅羽舒曾有一个对他特别好的外房姑姑,据说与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那时义村还没修路,从外地进来,需要走一道长长的木桥。桥两边是如浪一般两米多高的杂草,人从中间过,就像一条条迷失在深海里的鱼。
姑姑性格温和,像个孩子王,偶然回来几次,都会带着这帮孩子们漫山遍野地乱跑。摘桑葚、砸板栗、爬上废弃的高高的烟囱。
虽然沈观总会臭着脸,但傅羽舒能感受到他的快乐。
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这个姑姑突然就不见了。像雨后晴天蒸发掉的水渍,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孩子的记忆都是断层的,时间就这么滴答滴答走过。后来傅羽舒的年纪稍长,才隐约记起有这么一个人。问起来,柏英才“哦”了一声,轻声道:“死啦。”
那是傅羽舒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死亡。
很多童话故事会将死后的世界塑造得浪漫肆意。鬼神志异、妖魔精怪,即使肉体消失也能逍遥人间;或者将死亡赋予“旅程的终点”这个意义,凡人们翻山越岭,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修得正果;亦或者交付于苦难和来世,将无法寄托的沉甸甸的情感,留给看不见的未来。
但之于还活着的人,之于傅羽舒来说,死了就是死了,是再也见不到了。
是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他睡醒起来,想起桌上摆着一碗配料足份的凉粉,拿起来想和人分享,却突然记不清这个人的名字。
屋外的人争相安慰着柏英。许许多多细碎的声音仿佛被罩在玻璃罩子里,嗡嗡嗡嗡,围着傅羽舒让他动弹不得。
沈观见他状态不好,问了句:“你……要不要出去看看?”
那毕竟是你爸爸。
然而这未说完的下一句,在看到傅羽舒抗拒的眼神时,被沈观硬生生憋了回去。
“不。”傅羽舒冷冷地吐出一句,往后一倒,把自己闷进被子里,“我要睡觉。”
青天白日,雨停之后,阳光不要钱似的炙烤着这片湿漉漉的大地,也顺着窗柩爬进屋子里。傅羽舒把自己包成一个蚕蛹,冷漠到与世隔绝。
沈观便一起等着,虽然他们两人都不知道对方在等什么。
日头西斜,又渐渐隐入云层之中,期间柏英来过,小梁师兄也来过,甚至沈郁青也来了,都被沈观一句“傅羽舒睡着了”打发回去。他们来来往往,主人宾客,都像戏台上登场唱罢的戏子,唯有沈观一人坐成了一棵从不摇摆的劲松。
义村的殡葬习俗是,人死后需要装进棺椁里,等上一夜,天亮后搭起台子,敲锣打鼓地闹上一阵,是为送行。宾客尽欢,儿孙后代哭唱一场,亡人也走得安心。
柏英冷静地布置着葬礼,冷静地宴请义村人来吃这一顿宴席,还没忘给沈观一身换洗的衣物。夜晚还未尽,沈观坐着,就这么看着天边一点点泛起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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