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是从他手边的录音机传出来的,还是男声彩腔。
唱的是——
“这班灯观过了身,那厢又来一班灯
手捧莲花灯一盏
二家有喜,三盏灯
三元及第,灯四盏”[注]
……
没有戏剧乐器的伴奏,也没分男女唱词,一场下来,全是年轻男声的独唱。
傅羽舒站在天井中抬头往上看,只觉得这副画面像电影里一样,浪漫又充满现实感。
未几时,歌声渐息,沈郁青晃晃悠悠地醒了过来。
“师父。”师兄喊他。
“小梁?”沈郁青半闭着眼,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话一问出,沈郁青就反应过来。
他的沉静的目光落在沈观身上,满脸不悦:“你找你师兄去了?”
沈观道:“宿舍住着不习惯,师兄那儿环境好。”
“既然住着不习惯,那就待在城里学你的画,回义村干什么?”
“你生病如果不瞒着我,我也不至于在这个节骨眼回来。”
“臭小子!”
眼见沈郁青拍案而起,灰白色的胡子因动作如新枝微缠,小梁师兄忙不迭冲到二楼,去给老爷子顺气去了。
让小梁师兄跟着一起回来看沈郁青,是沈观的主意,他这个师兄戏唱得不错,哄老爷子的功夫更是炉火纯青。
要是顺利的话,说不定都不用沈观自己出马,就能搞定宿舍和上学的事。
说到宿舍,沈观侧首看了傅羽舒一眼。
回来时小梁师兄路过傅羽舒家门,见他家门户紧闭,灯也没留一盏,就知道柏英女士不在家。这大晚上的,留傅羽舒一个人在门口不太完全,索性将他一路带回到沈宅。
眼下,傅羽舒正直勾勾地盯着二楼阳台,往那搭起来的临时戏台子上看。
吹了一路的风,脸上不知沾了多少灰尘,沈观转身在井口的小凳上坐下,浇水洗脸。
二楼的戏台上,沈郁青和小梁师兄不知道在聊什么,老头脸上挂着的不虞消失不见,露出一点欣慰的笑意来。
傅羽舒收回视线,蹲在沈观身边,道:“哥哥,沈爷爷为什么要把一件破衣服盖在身上啊?”
沈观动作一顿。
井水清澈甘甜,沈观皮肤又白,水滴从他的鬓角往下滑至下颚,在夜色的昏黄灯光下,像一幅浅淡的水墨画。
他把帕子浸到水里,淡淡道:“什么破衣服?”
傅羽舒说:“沈爷爷睡觉的时候,搭在膝盖上的那件红色衣服,破了好大一个洞。”
“那是戏服。”良久,沈观才开了口。
傅羽舒一愣:“戏服?”
既然是戏服,为什么会破洞?好像还是人为破坏的,沈爷爷不是很喜欢唱戏吗?
傅羽舒满脑子的疑问。
但好奇归好奇,他能在长辈里混得如鱼得水,早就学会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于是傅羽舒不再追问,上前帮沈观牵起帕子,道:“我帮你吧。”
下一刻,只听“啪”得一声,沈观让开半寸距离,把白色的帆布帕展开,手一伸盖在了傅羽舒脸上。
眼前突然一黑,傅羽舒疑惑地“唔”了一声,倒也直接没扯下来。
就见沈观大手盖在帕子上,丝毫不懂得爱护弱小,胡乱地揉了一把:“洗脸。”
“有点喘不过气……”傅羽舒闷闷的声音从帕子下传出。
“那就憋着。”
沈观眼中久违地露出一点笑意来。
他放轻动作,将帕子拿下来折成小块,给傅羽舒擦脸。几秒的憋气让傅羽舒的两张脸都呈现出通红的色泽,衬得他眉眼愈发黑沉。
“戏服是他年轻时候穿过的,那时老头儿喜欢得罪人,有一回村子里的人趁他不在家,把他那些唱戏的东西全砸了,戏服也全剪烂,就剩这一件。”
沈观把帕子丢在一边,细细地洗起手指来。
“说是文娱工作者,其实上哪儿都被瞧不起。老爷子被戏子戏子得叫,倔劲儿上来了,索性就不去外边唱了,只留着这件衣服,偶尔在家开开嗓。”
傅羽舒问:“为什么会被瞧不起?”
“一个唱戏的,有什么出息?千禧年都过了,大家都奔着南方去,赚钱建房买车,艺术这种空泛的东西,都是有钱人玩的。”沈观淡淡地模仿着别人的口吻道,“老爷子都七十了,好好颐养天年,别折腾了。”
他没压着声音,二楼处原本被哄得差不多的了沈郁青听见此话,登时就喊了一嗓子:“臭小子你再说一遍?”
沈观掀起眼皮,也扬声对二楼道:“那可不是我说的,村子里到处都这样说你。”
片刻后,沈郁青被小梁师兄扶着,从藏在阴影里的正房里走出来,道:“那你也跟着说?”
“那倒没有。”沈观笑了,“我把他们全部骂了一遍。”
登时笑声一片。
小梁师兄笑得最为大声,沈郁青原本是板着脸的,目光转到傅羽舒身上,才稍稍缓和了些。
间隙里,沈观和小梁师兄无声地交换了个眼神。
半晌,沈郁青开口了:“你师兄说你不想上学?”
沈观第一句话就把沈郁青气得够呛:“镇上的老师教不了我什么东西。”
“所以是我让你回来的?”沈郁青伸出手指对着沈观点了两下,一幅拿他没办法的样子,“你跟着你张老师学画画,在城里好好考试,去上个美院不比什么都强?”
“我回来照顾你也不是不能上美院啊。”沈观无所谓道,“城里的地上又没金子,干嘛总把我往那儿赶。”
“你——”
“哎哎哎,好了。”小梁师兄出来打圆场。他边拉着沈郁青往后走,边对沈观使眼色,“很晚了,柏英阿姨应该回来了,你把小傅送回去吧。”
沈观站着不动。
十几年前,沈郁青的其实脾气还不错,就冲着沈观在纸上骂他乌龟王八他却不生气这件事,就足以看得出来。
但也不知道是生了场病,还是觉得沈观越来越难养,沈郁青常常和他聊得半句话不投机就直接争吵起来。
傅羽舒不习惯这种火药味四射的场面,见小梁师兄已经拉着沈郁青走远,他也去拿小指头勾了勾沈观的手,道:“走吧哥哥?”
沈观垂眸落在右手上——傅羽舒的动作小心翼翼,兴许是怕他生气,敢碰又不敢碰的样子。
于是他一把抓住傅羽舒的手,转身带着人往外走。
沈宅和傅羽舒的家隔得不远,都在玉山脚下。只是夜晚除了微弱的月色,便再也没有其它光亮,走上田埂有些危险,沈观怕傅羽舒摔到哪儿,便牵着小孩儿的手绕上了大路。
初夏的夜晚,田间青蛙的叫声最为明显,夹着山间的布谷鸟的吟唱,颇为热闹。
两人一左一右,散步似的地走进黑暗里。
傅羽舒想了想,还是开口道:“我觉得沈爷爷并没有生你的气。”
他惯会看人表情,知道成年人生气并不会像沈郁青那样,但他理解不了沈郁青的想法。
代入自己的话,如果柏英女士生病了,傅羽舒也会尽力去照顾,他相信柏英女士也不会拒绝。
可沈郁青为什么这么抗拒沈观回来?
他不懂,也就直接问出了口。
就在傅羽舒以为沈观不会回答时,忽觉手心一紧——是沈观收紧了手掌的力度。
借着不甚澄亮的月色,傅羽舒抬起头,终于看清了沈观的脸。
“老人都喜欢清净,特别是性格倔强的老人。”沈观淡淡道,“他年轻时靠唱戏养活一家人,老了虽然忘不了自己的戏台子,但也不想别人搭进来。”
“……搭进来?”
“你奶奶不是也跟你说了,义村的风水不养人,所以要往外走。老爷子其实也是一样的心思。”
沈观的话音一顿,半晌,才轻声道:“他甚至希望我永远也别回来。”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