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多时,沈郁青重新操控着轮椅走出来。
傅羽舒以为他会说什么,什么都好,但老人只是慈祥地笑了笑,冲他道谢:“麻烦你了,小羽。”
“不麻烦。”傅羽舒抿了抿嘴。
逼仄的空间里,两人静默无言。回到天井去需要路过门前廊下,那两盏雕花灯笼的光比小屋里亮上许多。傅羽舒推着沈郁青往前走,地板上也沉默地跟着两道影子。
“小羽。”沈郁青突然开口。
傅羽舒握着扶手的力道缓缓收紧,面色却不显:“怎么啦沈爷爷?”
“我看着你长大的。”沈郁青语气里带着点惆怅,“你妈那时早产,你又有点营养不良,出生时才三斤多一点,你奶奶却宝贝得不得了。刚从稳婆那儿把你抱回来,就嚷嚷着要让我给你取名字。”
“羽舒羽舒,「九苞有灵允,还见羽仪舒;九苞应灵瑞,五色成文章。」,你奶奶希望你像凤凰一样一鸣惊人,转眼间,就这么大啦。”
“是啊。”傅羽舒笑道,“时间过得真快呀沈爷爷。”
“你不像小观那混账小子,我知道的。”沈郁青轻声说,“你是个好孩子。”
转角后就是天井。
沈观不知为何没再画画,抱着臂似乎在等他们二人回来。沈郁青折腾了半天,也有点累了,自顾自说着要去休息。他不再固执地要求要睡在二楼,一楼搁置许久的空房子被腾出来,作为他新的住所。
他也不要沈观去送,像在维护着仅有的尊严。
沈观品出了点不对劲,问:“你们说什么了?”
傅羽舒舔了舔嘴唇。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心底那蒙尘许久,干涸已久的土壤里“咔嚓”一声钻出一株秧苗。让他心痒难耐,呼吸过速。
傅羽舒抬起头看向沈观:“哥,你觉得我是个好孩子吗?”
沈观:“……什么意思?”
傅羽舒嘴角微微抽动,露出一个嘲讽的、倨傲的笑来,“我才不是好孩子。”
沈观蹙眉:“你怎么了?”
傅羽舒的眼睛很亮,像万里晴空闪烁的繁星,又像幽深之夜里,悬在天边的一轮明月。
他说:“哥,我喜欢你。”
沈观怔住:“……你说什么?”
第42章 我是男的
沈观和傅羽舒面对面坐着。一人支着腿,手指尖夹了根烟;一人一如既往顶着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丝毫没觉得刚才自己那个发言有多惊世骇俗。
“你……”沈观刚想开口,话到嘴边却又卡了壳。
他现在是在梦里吗?不然怎么会发生这么荒诞的事?
那四个字像带着魔力的闪电,直劈得他晕头转向,恨不得转头把自己闷进被子,当做没听见。
可对面的罪魁祸首笑得眉眼弯弯,在欲言又止的沈观面前,又重复了一句:“我喜欢你,哥。”
“……”沈观抬手做了个打住的动作。
他的皮肤很白,在正午的阳光下看起来几近透明。但如果有谁仔细看,那藏在碎发后的耳根,隐隐泛着一丝可疑的红晕。
沈观深吸了一口气:“我是男的。”
“我知道。”傅羽舒视线炯炯,目光微动,仿佛在欲盖弥彰地往哪处看。
沈观被堵得一噎,狠狠地抽了口烟,眉宇间露出些许的无奈:“你也是男的。”
傅羽舒点点头:“嗯。”
沈观:“……”
嗯个屁啊!
他恨得立马站起来把傅羽舒揍一顿!
如果是以前,他会肯定傅羽舒在捉弄他。但这么久了,对于傅羽舒的小性子,沈观不说了如指掌,但起码能明白那藏外表下的,是谎言还是真心话。
傅羽舒没开玩笑——沈观清晰地知道这一点。
就因为没开玩笑,沈观才有史以来第一次露出慌乱的表情。
少年人的欢喜是朝露是蜉蝣,是夏日吱吱的蝉鸣。他该用什么样表情去面对?
是恶狠狠地推开,告诉他,男人喜欢男人让人恶心,同性恋为世人所不容;还是语重心长地用长辈的语气告诉他,你还小,什么都不懂,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亦或者什么也不说,沉默以对?
他发现他做不到上述的任何一点。
没人能擅自伤害一颗炙热、滚烫的心。
于是沈观随手把烟头掐了,皱着眉冷声喊道:“傅小雀。”
“到!”傅羽舒噌一下站起来,像被老师点到名,星期一就要去担任升旗手的小标兵。
沈观心中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分明想让自己的语气生硬一点,冷淡一点,但表情却擅作主张,露出一丁点的笑意。
“现在你给我回家做作业去。”沈观板着脸,“再过一个多月就期中考试了,我看你还能不能保持你的年级第一!”
傅羽舒眨了眨眼:“哥?”
“喊什么喊!”沈观厉声横眉,虽然在傅羽舒眼里看起来一点威信也无。
刚才由于太过震惊,四肢发麻,现在好不容易能驯服四肢,沈观顷刻就站起来,推搡着傅羽舒往外走:“现在立刻马上!别哥哥哥哥的喊了。”
两人一个主动推,一个就着力道顺势往外走,看起来像闹着玩似的。临到门口,眼看就要把人送出去,那小孩却突然一个止步,转头笑眯眯地喊他:“哥。”
沈观心中警铃大作:“?”
下一秒,傅羽舒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扒拉住沈观的肩膀,飞快地和人抱了一下。然后在沈观发作之前,傅羽舒笑着退后几步,熟练地顺着小路溜了。
清风路过,卷起地上铺陈开的银杏叶,也在趁机从沈观的指尖略过。
他站在原地,恍惚地发现,自己的指尖在微不可见的颤抖。
为了抑制住这莫名其妙的反应,他以手掩面,长长地叹了口气。
良久之后,沈观无声地笑了。
*
傅羽舒心跳得飞快。
从沈宅到傅家,这条他走了无数遍的小路,周边的风景从未变换。秋日正忙,同住在义村里的乡邻们都在田间,听见动静转头看去,却只能看见傅羽舒雀跃的背影,就像一只觅食归来,满心欢喜的鸟儿。
傅羽舒一路小跑回家,柏英正坐在门槛上,恰好拿着针线在头发上一划。她诧异地抬起头,看见傅羽舒脸上的红晕,问:“怎么了这是?跑得脸都红了。”
在柏英面前,傅羽舒才终于想起来收敛。他抿了抿嘴,和柏英并肩坐在门槛上。
柏英手里拿着一块模制的鞋板,脚边的竹篓里也放了一些。彻底入秋之后,冬天就不远了。偏南方的这个小乡村,冬天干冷到能把人的指头冻掉。柏英存了一抽屉的毛线团,五颜六色的,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会编织一些崭新的毛鞋,以用来熬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傅羽舒问:“今年也有给爸爸编吗?”
柏英上下翻飞的手一顿。
她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词,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啊,对,你爸爸……你爸爸他也会怕冷啊。”
往年这个时候,傅书江的状态并不好。他似乎对水有特别深的执念,早上柏英服侍他洗漱的时候,他总是会趁人不注意,偷偷把脸盆里的水到处泼。
冬天也是,像不怕冷似的,喜欢将毛衣浸泡在水里,然后乐呵呵地看着人笑。
傅羽舒笑道:“谢谢奶奶。”
“诶,诶。”柏英连连应声。叹息似乎也诠释不了她现在惊喜又复杂的心情,唯有在傅羽舒转身的时候,偷偷用手臂擦过眼角。
傅羽舒走进了西厢房。
西厢房的门没锁。
东面那狭小木格栅栏,就是窗了。南面连接着厨房,柏英害怕傅书江捣乱,索性教人把墙封了,于是整个西厢房就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光亮从栅格里钻进来,傅书江正趴在窗边看书。
书上的字小得像蚂蚁似的,他看得津津有味,连傅羽舒进来都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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