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傅羽舒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我们刚才说过的话吗?”
小六更迷惑了:“……哪句?”
傅羽舒无奈地看着他。
“哦!”小六一拍手,“你和你的爱人经历了很多事但是最后却不能在一起。”末了,他凑过去问道,“为什么?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眼见小六眼中的探寻欲将疑惑与震惊覆盖,傅羽舒弯了弯嘴角,复而在小六看不见的视角调整了下表情,道:“因为我做错了些事。”
虽然明知眼下是在故意逗小六,但记忆却仍旧丝毫不受控制,那些画面从压抑的记忆之海中翻涌而出。
漫天的大火将偌大的庭院烧成灰烬,天亮之后才有青烟冒起,耳边充斥着妇人诵经唱哭的声音。
有人说:“小雀年纪小,别让他看。”
有人接话:“对!赶紧把他拉走!窗户关上!”
窗户关上,因为门早就被烧垮了,唯一一块完好的墙壁,就是他们所站的位置。透过窗看见屋内焦黑的尸体,即使只是一眼,也再也忘不掉。
“叔叔。”小六敏锐地察觉到傅羽舒的情绪不对,轻声喊他。
傅羽舒回过神,应了一声:“嗯。”
再次抬眼时,那些汹涌的负面情绪便皆掩盖在眉睫之下。他微微攥紧胸口的群青石,笑道:“但错误是可以弥补的,对吧?”
小六连连点头。
傅羽舒:“当一件事发生,你当下做出的决定,会不会在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时,觉得后悔和自责?”
“有!”小六一下举起手,瞳孔亮亮的,显然分享欲爆棚,“我小学的时候有个好朋友,有段时间我们形影不离,后来因为一件小事闹翻,他转学我辍学,一下子就再也见不到了。如果有机会再见到他,我一定会跟他说对不起……”
小六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话,说到最后,情绪也沮丧起来。傅羽舒只是温柔地看着他,静静地等待他倾诉完。
片刻后,这小孩止住话头,看着傅羽舒恍然道:“我明白了!”
傅羽舒转过头:“嗯?”
“叔叔你也是想和你爱人和好的吧!”小六手舞足蹈,像发现了傅羽舒藏得最深的秘密似的,瞬间忘却了刚才的沮丧,“跟我和我那个朋友一样,你们当初也因为一些事吵了架分开了,但现在你们不是又碰到了吗!这不是证明你们有缘分?”
小六拉起傅羽舒的手就往回走:“走吧走吧,当年有什么误会说出来就好了,实在不行叔叔你就给他道个歉嘛!又没什么大不了的!说不定你们还能再……”
“小六。”傅羽舒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揉了揉他的脑袋,“你知道爱人和朋友的区别吗?”
“区别?”
“朋友有很多个,爱人却只能有一个。”傅羽舒说,“你想啊,他现在三十三岁,万一在我们分开之后他有了新的爱人,组建了新家庭,或者多了些别的亲情羁绊怎么办?”
“不能直接问吗?”
傅羽舒不答,只微笑着看着小六。
“不能吗……”小六挠了挠头,嘟囔道,“你们大人的世界可真麻烦……”
山林空寂,细语都有回声。傅羽舒微微仰头,没看见太阳,只看见遮天蔽日的树荫。小六絮叨完,开始替傅羽舒苦恼起来:“那怎么办?难道叔叔就这样躲着他吗?不太好吧,万一他没有你说的那些情况呢……”
傅羽舒清了清嗓子:“所以,我需要小六帮我一个忙。”
小六蓦然抬头:“诶?我?做什么?”
“不用做什么。”傅羽舒笑道,“做你自己就好。”
说罢,他不等小六有什么反应,兀自往山坡尽头的那件水泥屋走去——那是小六和他奶奶两人相依为命的家。
身后的小六半是疑惑半是欣喜,稚嫩的脸纠结成一条即将落蒂的苦瓜。他跟着傅羽舒的步伐走了几步,眉头突然一松。
“不对啊。”小六自言自语道,“他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他的爱人是个男的啊!”
*
小六的家不大。在旁人都盖起连绵的小洋楼时,他和他奶奶的家四处还是冰冷的砖墙。屋内很阴冷,大门直通后院,穿堂风贯满傅羽舒的风衣,又顺着每个缝隙钻进骨子里。
他裹紧了衣服,快步将后院的门关好,汹涌的风声才止息。
他在堂厅站了一会,发现早就该到了的小六依旧不见踪影,一回头,就看见人在门口来回踱步,一脸的抗拒。
倒是屋子里原来的主人听见动静,摸索着走出来:“是小羽来了吧……”
“哎,阿姨。”傅羽舒连忙上前将人扶住。
来人是个垂垂老矣的妇人,看年纪,说是傅羽舒的奶奶也不算夸张。老年人皴裂的手掌与皮肤在她身上尤为明显,就像一棵寿命走到尽头的老树。
其中最为扎眼的,是妇人那双外观奇异的眼。
那是一双,属于天生盲人的眼。
傅羽舒看了一会,一边将妇人扶着坐下,一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现金来。最近一段时间,他不再有精力常回义村,这一回便想着多资助一些。
但老人眼盲心不盲,听觉尤为敏锐,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抬手就把傅羽舒的手腕按住:“别给了,我们还有。”
“好,不给了。”傅羽舒从善如流。转身却借着挪动椅子的响动,将几张纸币塞进了旁边的抽屉里。
另一边,小六磨磨蹭蹭的,终于高抬尊脚,不情不愿地走了进来。但他一看见自己的奶奶就开始皱眉头,仿佛看见世上最不愿见到的人似的,语气也生硬如石头:“你这个点不是在睡觉吗?怎么起来了?”
“睡不着,起来坐坐。”
奶奶轻轻咳了两声,虚空抓了一把,似乎要借着力站起来。但她这副模样看起来实在太过艰难,小六看不下去,臭着一张脸抓住她的手,说:“你要干嘛啊?”
“这不是小羽来了吗?”奶奶笑道,“我去做点吃的。”
“做什么做啊!你这个样子怎么做啊!”小六语速飞快,满脸的不耐烦,“坐好吧你!别乱给人添麻烦!”
他一改在傅羽舒面前那般天真无邪的模样,面对自家奶奶时眉头满是戾气,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看起来老气横秋。奶奶本来打算抬脚往厨房走,却硬生生被小六抓着手推回了房。
半晌后,小六顶着一头被抓烂的头发走了出来。
傅羽舒正端坐在堂厅,一双清明的眼睛目不斜视,一眨不眨地盯着奶奶离开的方向。小六被这双眼看得不自在,踌躇道:“叔叔……我……”
傅羽舒径直打断他:“我要吃番茄炒蛋和拍黄瓜,会做吗?”
小六:“啊?”
“不会?”傅羽舒作势要站起来,“那我来吧。”
“不不不。”小六*肢并用,将傅羽舒原路按回了椅子上。刚才那因惶恐不安而装出来的烦躁样褪去,露出属于孩子的纯真来。
“这都是我的拿手好菜,你瞧好吧叔叔!”小六笑嘻嘻道。
转眼间,小六步伐轻快地钻进了厨房。而留在这片阴冷堂厅的傅羽舒,慢慢将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
他站起身,望向墙上贴着的那张巨大的伟人画像,目光微闪,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片刻后,他翻出皮夹子,从里面掏出一些零零碎碎的纸币,全部压到坐垫之下。
“叮咚。”
手机响了。是两条长短不一的语音。
第一条略长,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傅先生,您什么时候回安如市?最近柏女士的心情不太好,一直要嚷嚷着要出去找您。”
第二条就五秒。前三秒是没有声音的,傅羽舒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雀、雀。”
傅羽舒笑了。
这一回,他笑得格外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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