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羽舒的家门口也种了一棵。
据说那是傅书江小时候种的,现在已然长势参天。自从他从西厢房出来后,柏英脸上的笑容显得真心了许多。傅羽舒还是经常往沈宅跑,一来他不想见到和自己极其相似的那张脸,二来也是想帮沈观分担压力。
坐上轮椅后的沈郁青,脾气较之前而言,竟也温和了许多。
他不再如往常一般,喜欢和沈观对呛。偶尔得空更愿意哼两句黄梅调。
那是他年轻时唱的剧种。
时光与苦难好像磨平了沈郁青铮铮的棱角。
沈观依旧忙碌。
天气渐凉,偶尔也有秋老虎杀个回马枪。有时周末忙晚了,沈观就会和傅羽舒在天井里搭一个凉床,就着夜色以天幕为被安然入睡。
耳边是渐息的蛐蛐低吟。
直到秋天彻底来临。
一日清晨,傅羽舒率先醒来,发现自己正抱着沈观的胳膊,额头和他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沈观英俊的脸。
英俊。
傅羽舒奇异于自己心中突然冒出头的形容词。
他觉得有点古怪,但是也没多想。
早上天气凉爽,沈观身上也是冰冰凉凉的,像浸透了一夜的露水。傅羽舒犹豫了一下,有点不愿起来。
在这一时刻,或许是心有预感,他无意识地抬头往沈宅的廊下看去。
不知什么时候,沈郁青悄然无息地坐在二楼的栏杆之内,正微微垂着眼往下看。
傅羽舒心中咯噔一声。
手脚比脑子先行一步。他有些慌乱地爬起来,动作幅度大到挥手间不小心打到了沈观的脑门。
后者莫名挨了一下,被迫从睡梦中醒来。眼睛没睁开,就径直伸手弹了一下傅羽舒的脑门:“干嘛呢你。”
傅羽舒心跳得飞快。
好像猝然间被发现了什么隐秘心事似的,既害怕又觉得有点难堪。他回想起沈郁青刚才的那一眼,好像隐隐约约从目光中勘测出了点责备的意味。
为什么呢?
傅羽舒迷茫地想。
可沈郁青已经不在那栏杆之后了。
那一眼实在令人后怕,让傅羽舒耿耿于怀了大半个月。
他满心满眼都是疑惑,还有莫名升腾起来的雀跃。这股陌生的情绪折磨他许久,睡觉前、吃饭时、下课后,在每一个空闲的时间都如影随形地侵占着他的大脑。
某个午后,他手捧着课本,看到从窗外一闪而过的陈凯。
那些藏在记忆角落的片段,突然之间像默片一样闪现出来。
校园外的深巷里,陈凯眼神轻蔑,居高临下地看着傅羽舒。
“其实我挺好奇的,你长得这么像女的,会不会也跟女的一样,喜欢男人啊?”
“别说,你长得细皮嫩肉的,不知道玩起来怎么样?你不会已经被人玩过了吧?”
“难道是那个叫沈观的家伙?”
课本“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喜欢……
爱。
他想时时刻刻和沈观待在一起,看见他难过就跟着难过,感受到他开心自己也就会开心。
这是喜欢……是爱吗?
可是,少年人该怎么谈论爱呢?
傅羽舒的心跳如擂鼓,咚、咚、咚。
树枝缝隙透出的光线如丝线,被分割成一条条落在他的课桌上。粗糙的树皮上,隐约可以看见透明的蝉蜕,依依不舍地想要留在夏天。
可夏天好像已经结束了。
第41章 最喜欢小观哥哥
新的早晨,傅羽舒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
枕头边摆着本日记本,封面泛黄,纸张粗糙,看起来有些年头。日记本是敞开的,日期停在1997年2月6日,是除夕夜。
当天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九岁的傅羽舒好像很开心,在纸上洋洋洒洒写满一页的字,细看下全是没什么营养的话——吃了什么,做了什么,满满一页的流水账。
傅羽舒也不知道昨晚的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把日记本翻出来。他试图想要从儿时的记录里翻出点爱意萌生的端倪,但其实无迹可寻。
这让他有点无措。
他向来喜欢将事情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于是抱着这份固执,他将日记本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最终停在了这一页。
天也亮了。
新的一天,如果不出意外,他会照常去沈宅帮忙。早晨的沈郁青需要擦拭身体,被抱上轮椅。如果天气好的话,沈观还会把他推到二楼的露天之处晒太阳。
今天好像是个晴天。
傅羽舒犹豫了一会,慢吞吞地下了床。他把笔记本合起来,如果有人路过,就能看见1997年的除夕夜,九岁的傅羽舒用稚嫩的笔触,在记录着满满一篇废话日记本上,还写了一句话。
“今天一天很开心。看见小观哥哥也很开心,最喜欢,最喜欢小观哥哥了。”
后面是一个笑脸。
而现在,十五岁的傅羽舒把日记本藏起来,出门往沈宅的方向走去。
沈郁青果然在晒太阳。
瘦小的老头儿坐在轮椅上,微微仰头望着天。看起来被养得面色红润,富态尽显。沈观坐在天井下的石阶上,一只脚抵在轮椅后面,另一只腿上搁着一块小小的画板。
两人都静默无言,气氛却久违地和谐。
和谐到沈郁青面带笑容地突然发出感叹:“别说,你待在这儿还挺好的。”
沈观诧异地看了沈郁青一眼。
这一眼,让他注意到抱着一大摞书,正杵在门口的傅羽舒。沈观微微挑眉:“你这是?”
傅羽舒走进来:“写作业。”
沈观嗤笑道:“你家没桌子啊?要来我家写。”
傅羽舒不说话了。
话这样说,沈观当然知道傅羽舒本意是为了帮他分担事情。于是边说边在井边给他挪出块位置。如往常一样,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上,各干各的。
秋日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仿佛还带着点夏末的躁意。傅羽舒做完一道诗词填空,没抬头,就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
耳边是沈观刷刷刷的作画声,那么这股视线就只能来源于沈郁青。傅羽舒轻轻捏了捏笔杆,不小心写了个错别字。
片刻后,沈郁青开口道:“小羽,你好像长高了不少?”
傅羽舒一顿,随即熟练地扬起脸,甜甜地笑道:“是啊。再不长个儿以后就只有这么矮啦。”
沈郁青哈哈笑道:“也是,男子汉这么小个个儿以后还怎么找媳妇儿?”
说者未必无意,听者也存着点戒备的心思。一来一回,不知道怎么就生出了点火药味。这是让傅羽舒始料未及的。
他知道,沈郁青敏锐,或许在那天的一眼中,察觉出了点什么。但沈爷爷性情好,也知分寸感,从他放手让沈观自己像野草一样长大就能看得出来。
如果……如果他确定傅羽舒对沈观生出了点背德般的心思呢?傅羽舒有点紧张,但骨子里的叛逆又让他隐隐期待着点什么。
然而沈郁青却不再说话了。
他缓缓打了个哈欠——分明才刚醒,就像又要倒头就睡似的。缓缓按下扶手上的键,沈观恰时回头:“你去哪?”
“厕所。”沈郁青头也不回地答道。
沈观自然不放心他单独前去。旱厕在宅子最西边的角落,前门廊下的雕花灯照不到那儿去,太阳也光顾不到。沈观边搁下画板边起身:“等会,我送你过去。”
老年人经不起什么风吹草动,何况是一个半残的老人。沈观仿佛对此早已熟练,也并无半点怨言。
傅羽舒的视线掠过沈观,落在沈郁青的后背上。他也站起来,将画板塞回沈观的手里,说:“我去吧。”
沈观:“?”
他还没反应过来,傅羽舒已经推着沈郁青走远了。
沈郁青很固执。这样私密的事,就是沈观送他,最终也会被他轰出,他的自尊不允许旁人做到更进一步,傅羽舒也不例外。
小屋里只安装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泡,傅羽舒站在门后,听见屋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