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眉眼弯弯,一时有了丝年轻时的模样,她是真的开心。
傅羽舒便也笑了一下。
他想,跋扈如陈伟雄,也是害怕身为“疯子”的傅书江的。但柏英一个弱小的年迈女性,却只是因为这个疯子对她露出笑容,就打开关押他的牢笼。
还砸坏了锁。
傅书江看见傅羽舒的笑,眼睛瞬间炸开亮光,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话,又夹着一块糖耙放到傅羽舒的碗中。
糖耙是甜的。但傅羽舒咀嚼了几下,尝出了些许苦味来。
往后的一段时间里,傅书江获得了短暂的自由。
说清醒也不清醒,只是较之前来说,他仿佛不再具有暴力倾向——这对柏英来说,已经是巨大的惊喜。
至于杨志军……
傅羽舒曾经看到过他一回。
那是在距离沈郁青摔伤后的半个月,他因不愿和傅书江待在同一个空间里,便频繁地往沈家跑。
初秋的夜晚风的温度像水,沁凉。秋天一到,冬天就不远了,沈观一面忙着准备几个月后的美术联考,一面还要兼顾高三的文化课,乡镇里虽不如市中抓得紧,但高三也不可懈怠。剩下的点余力,就全放在了沈郁青的身上,忙得不可开交。
傅羽舒扛着一把沈郁青需要的椅子往沈宅里走时,余光一扫,就瞥见了墙后站着的黑色身影。
他一眼就认出了杨志军。
和大多数义村里的中年男人一样,杨志军身上带着浓重的颓废味道。在监狱待的十年时间里,让他眉宇间的戾气看起来更重。
傅羽舒没见过杨志军的样子,但……那双眼睛和沈观太像了。
在他犹豫的一瞬间,杨志军似乎也发现了傅羽舒的视线,顷刻间,他就像一条被发现领地的蛇,滋溜一声退回了黑暗里。
那是傅羽舒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杨志军。
*
在沈郁青的伤情稳定下来后,沈观和傅羽舒去过周妙妙的家里,两人都不太想和这家人多打交道,索性就没进屋。
巧的是,那一回正好碰到周妙妙那个所谓的“未婚夫”。
男人是个残疾人。和陈伟雄那种后天的残疾不一样,这个男人四肢像退化一样,只有儿童样子大小,如果不是周妙妙的妈妈主动称呼,他们根本认不出来。
十四岁的小女孩脱离了家庭,独自一个人在外奔波,这是最初傅羽舒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当他亲眼看见周妙妙的妈妈和男人谈笑风生,亲眼看见他们将一个人当做商品一样,以“放心,不会出问题”“我一定会按时把它送过去”作为内容谈论。
于是他跑到了村长家,将电话贴到耳边,听到对面的周妙妙问:“怎么样?”
“你是不是想当医生?”
对面的女孩顿了顿,坚定地说:“是。”
傅羽舒说:“那就跑,越远越好。”
义村还是跟它下雨时一样,朦胧雾色,天湛水清,吞人不见骨。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是个晴天。
傅羽舒坐在太阳底下,听着校长在高台上激情四射地演讲。前一天晚上,沈观忙到很晚,到半夜才从市里回来。
是小梁师兄接送的。
因为太晚,于是翌日就没跟傅羽舒一起去上学。
傅羽舒以为第二天会在学校相见,可眼下,他看向高中部的队伍,仔仔细细扫视了好几圈,都没有看到沈观的影子。
初秋的日光分明是暖的,但傅羽舒只觉得凉。
第40章 少年人该怎么谈论爱?
直到下午,傅羽舒才在高中部的教学楼看见沈观的身影。
那是傍晚前的最后一堂课,傅羽舒从班主任的办公室走出来,就看见沈观抱着一摞书,背靠在教室墙外罚站。
教室内朗读声阵阵,教室外的沈观垂着头,脑袋跟随着读书声一点一点。
铃声刚响不久,楼层外零零散散地落下几个学生,没人往这边看。左右无人,傅羽舒猫着腰避开齐腰的窗台,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
随着力的方向又一个前倾,沈观猛然被惊醒,一低头就看见傅羽舒猫儿似的蹲在自己脚边。
沈观:“……”
沈观:“你干嘛?”
傅羽舒做出一个“嘘”的动作,指了指两人身后不远处的楼梯台阶。
沈观挑了挑眉。
几分钟后,两人并排坐在楼梯上。
沈观打了大大的哈欠。
他这副毫无精神、眼睛里冒着血丝的模样,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没睡够的劲儿,莫名给他整个人添了几丝颓废。
沈观的皮肤不错,但也就在一夜之间,他的额头就冒出了两颗痘,在冷白皮上显得滑稽又突兀。
这些天沈观忙得脚不沾地,傅羽舒是知道的,想必今天迟到也是这个原因。问起时,沈观明显有些犹豫,但还是说了。
“昨晚老头子失禁了。”
傅羽舒一惊。
“半夜的时候。”沈观笑了下,胡乱揉了把眼睛想要驱逐困意,“我和师兄都吓得不轻,大晚上的也找不着医生,只简单处理了一下。老头子自己好像不觉得有什么,还反过来乐呵呵安慰我们。”
“后半夜你就没睡吗?”傅羽舒问。
“没敢睡,万一又有什么突发状况呢?师兄一大早就去市里找医生,我也耽搁了会儿,所以上午才没来。”
他们坐的地方靠近高中部的天台,在一个转角处。日落前的阳光被墙阻挡着,像被刀片割开了一半。傅羽舒坐在阳光照射的范围里,沈观靠在暗处。
“是不是很困?”傅羽舒回过头,看向沈观疲惫的眼睛,“你靠着我眯会吧。”
“好学生不好好听讲,坐在这儿陪我逃课?”沈观笑着摸了把他的头,像是想要捉他额间的阳光,“去上课吧,别因为我没得听。”
傅羽舒摇摇头。
没能说动沈观,他索性直接上手,两只手搭在沈观的肩膀上,在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他往下一按。
人高马大的沈观霎时间变得小鸟依人起来。
两人依偎的剪影投射在背面的墙上,逐渐融为一体。
沈观深深地叹了口气。
人在被困意包围的时候,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指挥四肢的神经也跟着宕机。沈观的额头贴在傅羽舒的下颚处,耳边充斥着“咚咚”、“咚咚”的声音。
那是人的脉搏。
傅羽舒好像又长高了点,沈观迷迷糊糊地想着。
在困意袭来之际,沈观张了张嘴。
傅羽舒没听清。
“我说,我有点不想上学了。”沈观道。
“嗯。”傅羽舒没问,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
“师兄有个剧场要他撑着,不可能长时间陪在老爷子身边。我如果继续读书,就要考虑在老张那儿待到联考结束,期间好几个月呢,老爷子没人照顾怎么办?”
“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吧。”沈观的呼吸放浅,需要仔细听才能听见,“他的退休金能撑一会,等他身体状况好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去打工挣钱。”
义村的失学率是很高的。
除了女生,大多数男生基本上读完初中就辍学外出了。沈观这种特殊情况,如果没有沈郁青,压根也不可能接触到学校。
赚来的九年,足够了。
他们总是贪婪又天真地以为,想要抛弃学生这个形容词,只需要将目光放远,穿上成年人的皮囊四处奔波,尽管灵魂依旧年轻。
傅羽舒有些难过。
但他还是轻声问:“决定了吗?”
“没,我就想想。”沈观笑着说,“我要真辍学,老爷子操纵轮椅也要赶过来抽死我。”
傅羽舒便也笑了:“是啊。”
笑完便只剩叹息。
新学期的初中部还懒懒散散,高中部的楼栋却已进入备战状态,一天见不着几个闲荡的人影。一周时间,有人嫌过得慢,有人恨不得暂停时间。
入秋以后,校门口种着的那些银杏树也熟了。金色的叶片铺天盖地,宛如在地上叠了层层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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