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要在饭桌上谈——这也是义村的文化之一。
高叔叔欣然答应,甚至愿意主动和柏英一起去厨房,只留下曲凝霜和傅羽舒二人……还有关在那西厢房里,不知是否清醒的傅书江。
盛夏季至,空气处处都是湿漉漉的闷意。曲凝霜担心傅羽舒一时接受不了事实,便主动掏出在杭州给他带的组装乐高,递了过去,试图从别的话题开始入手。
傅羽舒乖乖接下:“谢谢妈妈。”
空气太闷了,今年的夏天来的太早了。
傅羽舒用指腹摩擦着包装盒,垂着头想了半晌,突然抬头道:“高叔叔做饭好吃吗?”
曲凝霜一愣,复而笑道:“好吃。”
“那就好。”
说完,傅羽舒像了却了什么心愿似的,将乐高轻轻放在桌上:“沈爷爷家的哥哥对我很好,我能带他过来一起吃吗?”
“是小观吗?”
没想到曲凝霜还记得,傅羽舒眨了眨眼,道,“那我去了!”
言罢,也不等曲凝霜说下一句,傅羽舒就飞快地跑了。
他跑出屋子,跑过屋口的那方井,顺着田埂“吧嗒吧嗒”往玉山另一边的沈家跑去。
他仿佛要用尽自己所有的体力,一刻也不停,几分钟的功夫就已经跑到沈家宅院门口,然后扶着膝盖喘气。
身后的家只能浪花般的灰色瓦片屋顶,在急促的呼吸声中,傅羽舒深深地叹了口气。
沈家的院门没关,门上贴着的两幅张牙舞爪的关公年画正对着傅羽舒的方向。他扶着门走进去,在天井里看见了沈观。
墙院四面刷着白色,上层盖着灰色瓦片,有点像徽式的建筑。其中两面的墙体上分别破开两扇方形的窗,隔窗望景,远处层层的田野、山川、树影,就仿佛被框定在一副画中。
沈观正一手拿着画笔飞速涂抹颜料,仿佛已经入了神——另一只手上夹着抽了半根的烟,孤独地燃烧着。
傅羽舒踮着脚走到沈观身后。
义村的夏天处处枝繁叶茂,无人处的杂草几乎和树木长了一般的高。春天的秧苗也已生长起来,泛着生命的翠色。一眼望去,义村便像整个都浸在绿色的颜料中。
可沈观的画布上,没有一丁点绿色。
傅羽舒瞅过去的那一眼,沈观正拿着油画刀抹了一笔火般的正红上去,定眼一看,他好像画了一幅自己想象中的画,铺天盖地的红色调,好似火神祝融往义村倾倒了一盆火,烧得山焦水烫,万物死去。
不知过去多久,沈观落下最后一笔,突然冷不丁地喊道:“傅小雀。”
“啊……”
被陡然点名,傅羽舒吓得浑身一抖,茫然地张了张嘴。
沈观回头睨了他一眼,不知怎么,视线一滑,落到地面。
刚才还像在演电视剧的沈观,眉头一拧,瞬间撕破荧幕:“你又没穿鞋到处跑。”
傅羽舒顺着视线低头一看……还真是。
他刚才因为想躲跑的太快,忘记自己是直接从床上赤脚下来的。
眼下光着脚,不说泥,就是一路踩过来的尘土,都是沈观所不能忍受的。
“忘了。”傅羽舒说,“就想着赶紧来见你。”
沈观:“……”
他满脸古怪地抬头看了傅羽舒一眼,凶巴巴起身道:“等着。”
第19章 弟弟
沈观好像忘了前一晚发生的事,忘了那个常年藏在西厢房里,对于傅羽舒来说是父亲也是累赘的傅书江。
他从楼里拿出一双拖鞋,“啪”一下扔在傅羽舒面前,就又兀自坐在画架前,继续完成那副火红的画作。
井边漫上来的水甘甜醇美,却被沈家奢侈地摆在天井里,用作清洁的工具。
傅羽舒洗干净手脚后,踩着那双对他来说过于大的鞋子,重新站到沈观的背后。
画上的火红铺陈完毕,沈观又调了一个极暖的紫,去对天边的云彩进行点缀。
他好像画的是周五放学那天天空上绵延数千里的火烧云。
两个小孩一个坐一个蹲,在沉默中各自想着或坐着自己的事。
蓦地,傅羽舒眼睛一转,移动到沈观拿着半截烟的左手上。
烟即将燃尽,烟灰却依旧挂在上面,看起来岌岌可危。傅羽舒刚准备伸手去碰,沈观便像脑袋后面长了眼睛似的,突然出声道:“干什么?”
傅羽舒丝毫不怵:“我想尝尝什么味儿。”
“都说了你没成年。”沈观眼也不抬,左手往回收了收,右手却不停,又在树叶上添了笔橘黄。
“你也才十七。”傅羽舒不服气,“十七也不是成年。”
也亏得沈郁青现在不在家,要是让他看见沈观在他眼皮底子下抽烟,这小子横竖活不过今夜。
傅羽舒瘪着嘴,轻轻哼了一声。
沈观乐得嘴角一弯,回过头好整以暇地看了傅羽舒一眼,复而把那烟嘴在他面前推磨似的来回晃悠几圈,语气仿若诱哄道:“想尝尝啊。”
傅羽舒:“嗯。”
“不给。”
那烟嘴在傅羽舒眼前一晃,又被沈观收了回去,转头的功夫,他就又被画作吸引了注意力。
这幅他心血来潮画的东西介于抽象和写实之间,沈观将情绪倾注在色彩之上,画的就是自己的心境。被傅羽舒这一打岔,刚才光顾着逗人去了,上一层覆盖的颜料几近干裂。
他忙又添上去几笔。
不知不觉,时间飞逝。
最后一笔落下,画作也即将成形。沈观眯着眼去看细节部分时,忽觉左手边传来一阵风。
他敏锐地回过头,就见傅羽舒正无辜地看着自己……并且还在砸吧嘴。
沈观心中警铃大作:“你干了什么?”
傅羽舒:“试试味道。”
“……怎么试的?”沈观垂眼看向烟嘴,心中不祥的预感更甚。
“用嘴呀。”傅羽舒认真地说道,“我吞下去了,味道有点奇怪,不过我不讨厌。”
沈观:“…………”
意思是,他傅羽舒趁着自己不注意,把自己当做那持烟的小伙计?还照着他刚咬过的地方,也吸了一口?
沈观面无表情却咬牙切齿:“那是我吸过的地方。”
“我知道。”傅羽舒说,“上面还有你的口水呢,但我不介意。”
沈观:“……我介意!”
沈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真觉得傅羽舒是上天看他无法无天,派来将他收归天庭的,那半截的烟被他夹在手里,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他盯着眼前这张人畜无害的脸,用自己仅剩的涵养,缓缓吐出一句话:“边儿去。”
最终,那引起争端的罪魁祸首,被沈观行刑似的掐灭了,手法之残忍、用力之狠到直接尸骨无存。
做完一切,沈观决定好好和傅羽舒说道说道。
“弟弟,吸烟是不会吸走烦恼的。”
傅羽舒一愣,刷一下垂下眼两手搅着去玩自己的衣角。
这是他被识破心思后管用的伎俩——站姿准确,认错低头,以弱者的姿态去面对所有的指摘,这一招以退为进常常让那些长辈无力过多苛责,最后事情被囫囵略过。
屡试不爽的招数。
可沈观不是那些长辈,甚至对傅羽舒的性格了如指掌。他抬起两只捏住傅羽舒的下巴,迫使他他抬起头来。
“傅小雀。”沈观喊他,“作为小孩儿,心思不要太重,不然老得快。”
说罢,也不等傅羽舒反应,便嫌弃地松开他,道:“你火急火燎跑我这儿来干什么?”
傅羽舒缓缓反应,缓缓应答:“唔。”
他有点不想说。
在看见曲凝霜和那个所谓的高叔叔的一刹那,傅羽舒就已经明白,自己是不会跟着他们去杭州的。
他生在义村,长在义村,这里的山水虽不养人,但也生长到如今的这副模样——虽然长得有点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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