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排的地点沈观是知道的,而且……不止于此。他边目送着傅羽舒离开,边沉默地想到。
数十天前,他刚从省外回来,就被小梁师兄约到了一个饭局上。小梁师兄人缘广,性格好,年轻时的傲气也因为瘸的那条腿再也不现。沈观起初只是以为他想聚一餐,喝顿酒,却没想到,他直接在聚会上掷出一个消息——傅羽舒就在他的剧团里。
惊讶过后,沈观后知后觉地想,这个老狐狸,将傅羽舒藏着掖着这么久,在十几年后的今天说出来,一定有什么别的企图。
于是他顺从小梁师兄的心意,带着工作室接下翻新义村旧建筑的项目,和手下的一群学生来此地考察。
直到和傅羽舒重逢。
即便分别多年,他还是一眼就看出,这场相逢,或许有傅羽舒的手笔。
暗示小梁师兄告诉自己他的下落,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相逢,以退为进以守为攻……这些其实都是傅羽舒下的饵。而就在刚刚他的那一眼中,沈观才后知后觉地彻底恍然。
他在试探什么,他在顾虑什么……都在这根挂着鱼饵的垂吊杆上钓着。而沈观也心甘情愿地咬上了这个饵。
沈观嗤笑一声。
这样处心积虑,兜兜转转的行事风格,还真是他傅羽舒做得出来的。
可是……傅小雀,你到底想展示给我看什么呢?
是你藏在这幅温吞皮囊下,那颗依旧燃着熊熊烈火的心吗?
沈观脚步一转,顺着傅羽舒离开时的方向走去。
一入彩排室,他就看见了站在台上的傅羽舒——这样的傅羽舒着实少见,戏服装扮,脸上抹着唱戏的妆容,一句句欢快的黄梅彩腔,瞬间与台下的观众一起,掀起阵阵热烈的浪潮。沈观听见有人小声叫他傅先生,说喜欢听他唱戏,也最喜欢和他搭戏。
“傅先生人特别好,见人就笑,看见他心情就特别好。”
“是啊是啊,不过有时候会有种距离感……唉,名角嘛,自然就要端着点架子。”
傅羽舒向来是安静的。
哪怕在男孩子最调皮的时候,傅羽舒做过最任性的事,就是将鞋脱了跳进小水坑,吧嗒吧嗒在里面踩水玩。
沈观站在台下,看着一举一动都熟练从容的傅羽舒,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来。
每一面的傅羽舒都有人看过——礼貌的、安静的、严肃的,但只有他,见过这位傅先生兵荒马乱的少年时代。
一曲唱罢,帷幕降下,演员完满谢幕,剧团里的人纷纷上前各司其职。傅羽舒被几个人簇拥着走下来,眉眼温和,一句一言都去侧耳倾听。
沈观站在傅羽舒看不见的地方。
像一只沉默的、迷失在梦境里的鹿。
*
文化节正式的开始时间,是在两天后。义村人人都投入进这样全民性的活动中来,有的人家准备好银杏果,用密封带包好送到每个无偿下乡的演出人员手里。
他们住的阁楼挤满了人,有的是无偿送,也有的打着送的幌子,推销自家产的白果。人群扎堆起来,虽然吵,却也热闹。
傅羽舒心情很好,搬出一个小板凳蹲坐在栏杆边,翘着脑袋往楼下看。沈观走近时,才听见他嘴里正哼哼唧唧地唱着什么。
沈观虽对戏剧并不精通,但被沈郁青带大,耳濡目染也能略知一二。傅羽舒唱的不是黄梅调,而是越剧牡丹亭。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儿松,衣带宽 袖梢儿揾着牙儿沾也……”
沈观接道:“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1]”
傅羽舒顿时收音,回头看见是沈观,顿时忍不住低头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直笑得对面那人脸红心跳,才肯高抬贵手放过。
“好听么?”沈观没忍住问。
“噗,好听”。
沈观:“……你可以忍一忍不要笑了吗?”
于是傅羽舒便真的不笑了。
他直起身,重新端端正正地坐了起来。目光远眺,虚虚地落在那棵百年老树上。
沈观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你什么时候回去?”
“演出完就走。”
“安如?”
“嗯。”
两人一问一答,话的内容简短又无聊,但都没人率先停下来,好像在某一瞬间又回到了当初。
小六的出现打破了这份宁静。
在很远之外,傅羽舒就看见了他。小孩埋着头一路猛跑,撞开楼底聚集着的人群,哒哒哒踩上二楼的木楼板,站在了傅羽舒的面前。
眼睛红通通的,像是刚哭过,脸上还有没擦干净的泪痕。他一看见傅羽舒,便又想哭了,但是硬生生将眼泪憋了回去。傅羽舒刚准备问怎么了,就见这小孩从裤兜里掏出一摞纸币,各种面额的都混在一起,“啪”一下塞到了傅羽舒的怀里。
他一声不吭,抬起袖子在自己脸上恶狠狠地一抹,转身瞬间跑没了踪影。
傅羽舒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也只剩一句叹息。
“被自家奶奶骂了。”傅羽舒回头笑道,“我给的钱成了负累,小六那孩子想拿,他奶奶估计不让,所以才气呼呼的跑过来把钱扔我手里。”
沈观看着他。
“可不给钱,又能给什么呢……”傅羽舒喃喃道。
作者有话说: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牡丹亭
第58章 关于自己的影子
兴许是天公不作美,原定在两天后的文化节开幕式,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打乱。
义村秋天的降水虽多,但大多都是有征兆的。这场雨来得又猛又急,村长都没来得及收整广场上的东西,就被这场大雨赶回了屋子里。愁的有,急的也有,但这雨就是不见停。
既然演出被耽搁,傅羽舒索性就窝在被窝里继续水回笼觉——他爱秋天犯困,再说了,他不喜欢雨,尤其是秋天的雨,这个时令的雨总会让他联想到一些不好的回忆。
直到傍晚时分,众人才终是认命般的散去。
深秋至初冬,傅羽舒总是犯懒,待楼下那些嘈杂的声音散去后,傅羽舒便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然而没睡多久,他就被一阵动静惊醒了。睁开眼就看见沈观站在床头,脸上有未曾散去的担忧:“你怎么睡那么沉?”
“怎么了?”
傅羽舒坐起来,发现鼻子有些堵。估摸着是睡觉被子没怎么盖好,着了凉,但他也没在意。等最后一点倦意散去,屋外吵吵闹闹的声音才终于引起了他注意。
“出什么事了?”
“雨太大,河堤快被冲垮了,村里的干部在连夜组织人员撤离。”沈观说,“我们也走。”
竟然这么严重。
傅羽舒想撑着床沿做起来,但不知道是刚醒,还是因为感冒头有点晕,手没撑到实处,力道一断,整个人脱力往床下一翻。
好在沈观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他蹙着眉,抓住傅羽舒的手腕感受了一下温度:“你发烧了?”
“没有吧……”虽然白天就感觉有点晕晕乎乎的,但眼下这个紧急时刻谁顾得上这些。但兴许是傅羽舒烧得有些迷糊,想也不想便兀自抓住沈观的手,“走吧,我们出去看看。”
沈观欲言又止。
手心都这么烫,没发烧才怪。他单单知道这人和水反冲,却没想到能邪门到这种地步。
两人一出阁楼,就有一个相熟的村民赶来:“你们咋还没走?天气预报说了,这雨还会下一天!再等下去整个村子都要冲垮了!”
傅羽舒问:“村子里的人撤离多少了?”
“还有一些住在玉山另一面的没来得及转移,我待会带几个壮年人过去,你们先跟着大家往高处走吧,隔壁的村子已经等着接应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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