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看到上次梦里那道凭空出现的浅灰人影。
而人影之前所站的位置,如今突兀立有一座拱门。
烈焰焚烧仍屹立未倒,烟熏火烤仍如玉洁白,拱门其上雕纹繁复,鱼龙猩红,无法辨识的文字深深刻进石桩,材质式样与此地建筑格格不入。像是一件穿越了千载岁月的老物,它被囚禁在错误的时代,砌进西洋风格的旧宅。
褐眼的青年看向这座拱门,冥冥之中忽而有一种感觉,觉得这场大火正是为它而起;烈火熊熊,为帮它烧尽覆压身上的砖石瓦砾,甚至不惜因此夺去一切生命。
“不错。”
“是我点燃这场大火。”
“我本就该是此处主宰。”
耳边有低语传来,不知何起,不知何人,或许是拱门正轻声细言。
它说,来。
“进来,快进来,穿过我的身体,你便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犹有弱焰燃烧,拱门烟锁烬绕,宛如一张吞吐尘雾的赤炎巨口,等待好奇的猎物自投罗网。
任谁来看,这都是踏向噩梦的陷阱,即便是走投无路的人,对此恐怕也会心生犹豫。
但王久武还是不顾脚下土壤的炙人余温,毅然走了进去。
穿门而过的一刻,腥臭的风扑面而来。
海腥味。
土腥味。
以及他记忆深处不愿回想起的潮湿棉絮腥味。
青年下意识闭起双眼……
再睁眸时,天,还是那片因余烬烟尘而变得灰蒙蒙的天。
但伏于穹宇之下的,却不再是被烈焰蹂躏过的树林老宅。
四方涛声震耳,王久武眼前汪洋一片,是同天一色、阴暗深沉的大海。浅波浪涌,低潮漫过沙滩,在金黄细沙上留下水迹,或深或浅。
这里是……东埠湾?
即便他清楚自己正身处梦境,天地瞬目间的突兀变幻,还是令王久武颇感茫然。
而令他更感疑虑的是,此刻于这方虚假梦海中,居然还有另外一个人存在。
背对着他,瘦弱的人影抱膝坐在海边。带有腥味的海风吹拂一头长发,那人颜色清浅,却并非上回梦中那道如雾尘凝成、又被烈焰焚尽的浅灰人烟。
然而刚看到这个身影的一瞬,王久武仍是下意识以为自己又是和昨晚一样,于噩梦中见到了阴阑煦——而且是那个年轻人几年前的模样。他清楚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灰眸的少年似是因得不到良好的照顾,双颊瘦陷,两肋明显,一头未经打理的糟乱长发甚至蓄过腰际,如枯败海草生长在重伤濒死的苍白浅滩。
但再仔细一看,这次梦里的人其实并不是他。
白色的人影更为纤痩,细肢薄肩,弱质柔身,分明是个年轻女孩。
那一头长发也实是白色,只是在昏沉日光下,才映成了凄苦的灰。
……原来是你。
王久武认出了眼前的少女。
本该是最为熟悉的身姿样貌,奈何时过境迁,十一年未见,加之最近几年少女更是鲜少再入梦中,他竟没能在第一时间认出她的背影;意识到这点后,王久武不由苦笑,低叹今时今刻,真是一场荒诞梦魇。
反正是在梦中,褐眼的青年便任由海水浸湿衣裤鞋袜,径直走到少女身边盘腿坐下。
浅潮没过两人脚背,浪花轻轻拍打在他们身上,碎沫玉溅,漾开呢喃般的低吟波涛。
少女的一袭纱裙也早已深深沁入海水的重量,裙摆坠在水中,随着海浪绽开又收敛,好似一朵经风吹雨打后凋零入水的白花——恰如此时漂在她身边、随波浮沉的那几朵白色小花一样。自然,王久武认得这种花,长在荒山僻岭的无名野花,一辈子甚至连山涧溪泉都无缘得见,此刻却落在海中萦萦不去,就像是在反复无言地提醒,他眼前的一切,不过是未醒时的幻觉梦魇。
“苏麻。”
王久武心中苦涩,轻声唤道。
他唤的是老家方言中对这白花的俗称,亦唤的是少女的名字——不,不对,少女自降生后便未起姓名,只有他取花名叫她“苏麻”——青年伸手,自水面拾起一朵苏麻,纯白娇嫩的花瓣,正如身旁少女雪肤白发。
而这被水打湿的粉色花蕊,也多么像她那双粉色的、因畏光而一直泪水盈盈的残病眼瞳。
“小时候,你每天都只是窝在偏屋里等着日落,一直羡慕我能在白天出门,还能下河凫水,”青年拈着花,轻声说道,“所以还念书的时候,我总惦记着一长大便带你走出大山,先找人治好你的病,再教会你游泳,然后开车载你看你从小向往的大海。”
近旁的少女没有说话,只呆呆地望着眼前虚假的汪洋。
“但过了几年我才知道,白化病现在无药可医,最好的大夫也治愈不了。”
青年继续苦笑,将指间的苏麻放回水中,“而且,当我自己走出大山、来到海边时,才发现大海并不像我念给你的书里所写得那么美好——不过是一片水,一片同样吃人的水。”
他也望向眼前的大海,虚假汪洋取形于东埠湾,晦暗险恶地躲藏在阴沉天空构成的洞穴之中,不时伸出蛇信一般的海浪,贪婪舔过他与少女的身躯腿脚。
王久武漠然收回目光。
十一年时光攒下了太多懊悔失落,他有很多话想讲,有很多话想问,但话至嘴边,却又觉得在梦中诉说毫无意义。侧过脸,青年定定地看了会儿少女的身影,只低声问了一句:
“你现在在哪儿,过得好不好?”
伸手,他将少女垂落的鬓发轻轻挽到她的耳后。
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侧脸,五官面目一如从前,未有一丝改变——是了,十一年未见,他又如何知晓少女现今的容貌。
以记忆留在他意识深处的少女依然没有说话,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那片大海。
她在哭。
不会有别的表情,只因为最后一次见面时,少女就是如此垂泪默默。
王久武心底悲凉。
“你还……活着吗?”
他最终还是问了这句话。
随着这句话出口,青年心念震颤,梦境中天地剧变。
穿透烟尘形成的云层,几股洪流般的赤色自天际奔涌而下,悉数入水,将这片深蓝汪洋化作猩红血海。霎时之间,潮涨巨浪,呼啸滔天,赤色汹涌向两人袭来。
王久武本能地扑倒少女,想将她护在自己身下。
但雪肤白发的少女在他怀中消散成细小的泡沫。
那片赤红将他吞没。
梦境天地一片红色。
红色。红色。红色。
正如那日于仁慈医院见历的红色噩梦。
红色噩梦不曾断绝。
……但王久武已在一身冷汗中短暂醒来。
用手背挡住双眼,青年粗重地喘息,过了许久,才有勇气再度睁眼看向现实的世界。其它色彩自视野边缘涌现,淹没一切的赤红逐渐收缩,最终变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圆点。他又花了一些工夫,才认出那是路口高高亮起的红灯。
——原来自己一直蜷身车中。
“王顾问,你还好吗?”
邻旁驾驶座上的俊美男人投来担忧的目光,腾出只手在他额上试了一下。王久武在茫然的思绪中搜寻片刻,才渐渐记起来先前发生的一切:
他本想追上凌凛,却在走出盥洗室的一瞬突觉天旋地转,黑色的破洞刹那撕破视野。用手撑住墙面,他摸索着想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几乎一步一摔。迎面遇上了检察官,他无法识物,踉跄着栽进正要搀扶自己的这人臂弯。欲要开口解释,高烧却紧随而至,他重返梦境的火海……
意识回到此刻,贯山屏正开车载他去戒毒医院。
估计是因为不小心擦到唇边的血,王久武用昏沉的头脑猜测,想必卫夏也曾吸食过“落海”,所以少年的血害自己再度发作。
“我没事。”基金会顾问习惯性说谎。
检察官紧皱着眉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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