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幕恰如几月之前,只是此刻照亮贯山屏双目的,并非某间包厢里的水晶灯罢了。这双墨色的眼瞳映着荧光,和那时一样暗焰延烧。不同于青年眼下血泉流淌,男人眼底只隐有淡抹赤血殷红,仿如本色一样。
“疯子。”
褐眼的青年甩来两个字。
“……”
检察官再未出声,仅是深深多看了青年几眼。
当他改而望向远处黑暗虚空的时候,洞顶光瀑明莹似月光,却任由阴影在他眉间洒落。男人这时才感觉到脸上被青年殴打的地方开始发痛,越来越痛,最终痛得他扯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
他笑自己,不管怎样努力维持良好形象,不管怎样认真作出诚挚举动,到头来还是会与自己珍视的人走到如今地步。曾经读过的书篇无有解答,本性混沌之人茫然不知如何挽回;意识到两人关系恐怕就此无法弥合,他笑像贯山屏这样的人,居然也曾奢想久留王久武身旁。
所以他突然明白了。
明白了自己对于那个青年的“梦”,为何那般残酷。
因为别无出路。
明暗不定的溶洞,像极了幻觉里的地下堆房;梦中锁链缠身的青年,现实也同样怒目。
而贯山屏不想再听到一声和着血的“疯子”了。
【“我沉入梦幻,他在梦中出现于我面前,梦想成真……”】
是了。
与其回到地面后决裂反目,不如在地底就令一切及时止步。明亮的地面或许已在近前。检察官却已决定让青年永留黑暗深处。
男人摩挲着船桨,掂量起重量。
粗糙的木刺划破他的掌心,血涂抹在握杆之上。
——又见染血的撬棍在他手中,静静等待落下。
作者有话说:
熬过了年末加班与年假走亲,终于可以快乐码字更新啦!
这一章写完的时候,我脑子里蹦出一句尬骚话,与大家同乐,“我对你的爱汹涌似杀意”。
妹想到吧,最大的危险不是沉海秘社,KO NO老贯哒!
让我看看有多少人以为老贯是本文少有的“正常人”,贯王江阴正反主角,能和小江老阴对对碰,怎么可能完完全全伟光正嘛!
对比起来,老王是好人但会做坏事,老贯是生而为恶却想当好人;老王曾受恩于一个保有人情味儿的检察官,老贯则曾受恩于一个温和友善的警察(本来想设定老王是刑警的,觉得俗就改了;报复袭击的事会在第五卷讲)
哎呀好久没更新,忍不住说了一大堆,在作话碎碎念真爽呀!
第163章 风邪(下)
死去辉水母投下的荧光,阴恻恻似月光一样。
褐眼的青年紧绷着肌肉却依然颤抖,不知是因为四周潮湿的寒冷,还是顶到极点的愤怒。怀里抱着的纤细躯体不仅无法分享体温,甚至反而需要从他裸露的皮肤获取温度,王久武只能尽量用罩袍从头到脚……到胯严严实实裹住苏麻。她被置于他臂弯之间,脸颊隔着布料贴在兄长胸前,脆弱得宛如初生的婴儿。王久武低头照看着她,监狱火海重生的青年又变成灰烬,飘回那个土腥浓重的破院。
羊羔一般雪白的女儿出生后,那个不配为人父的男人认定不吉,便不许儿子进到母女所在的偏屋。儿子从门缝中窥看母亲,看到母亲用干瘪的胸脯为虚弱的妹妹哺乳。二十多年过去,本该至亲的女人五官却已模糊,但儿子依稀记得有谁提过他相貌甚肖其母,于是记忆里的女人颈上违和地顶着青年曾经的头颅——看起来就像是青年一直怀抱着苏麻,一直用这个姿势将她紧紧护住。
然而事实上,即便是在妹妹尚在襁褓之时,兄长也从未如此刻这般亲密地怀抱过她。其后失散的时光更不必提,于梦海岸边,他也只是坐在妹妹身旁,甚至一度不再见她——伴随“灰新娘”面纱一同掀开,封存许久的懊悔化作迁怒,在苏麻最需要他保护的这些年里,他的臂弯却用来保护了另一个人。同样的身形年纪,相似的苍白瘦弱,那个年轻人冒顶了他妹妹的份额,靠在他怀中……
不,不能也不该再想下去了。
伴随着思绪,食人者混血的面容开始重叠苏麻秀丽的脸庞,恍惚像有一缕幽魂附身于上。这在青年眼中简直是对清白无瑕的妹妹的玷污,他胃里不由一阵翻腾;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苏麻与阴阑煦在外表上确有近似之处,否则当初他的心灵怎会被病床上的苍白少年击中……王久武只能庆幸,庆幸苏麻生的不是一双浅灰的眼眸。
女孩始终睁着眼睛。
这双残病的粉色眼瞳泪水未绝,几乎不曾眨动,却没有与兄长对视,也没有望向荧光深处的虚空。从神情判断,王久武猜苏麻正在听着什么,不知是他的心跳,还是暗河流动。但苏麻确实一直静静听着、默默数着,心跳与流水合着某种拍子,在她耳中同奏。
“苏麻,眼睛不难受吗,”青年轻拍她的背,柔声劝道,“闭会儿眼,休息一下吧——”
出声的言语扰乱了苏麻耳中的合奏,有数秒她呼吸几近停滞。在王久武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怀里的女孩身体剧震,蓦地开始挣扎。
粗制布料摩擦的动静堪称嘈杂,他完全没料到自己这句话居然会让妹妹反应如此之大。他想稳住苏麻,她身体的扭动却更加激烈,看上去竟像是想从兄长怀抱中逃离,宛若被捞出水的鱼儿,拼命想从兜网挣脱。
“苏麻?”
妹妹终于从罩袍的束缚中挣出了一条手臂。
条件反射下,她的手在空气里乱抓,想扯住兄长的衣领或袖口,可青年赤裸的上身无处抓握;她也太虚弱了,于是这条细瘦的手臂成了飓风里被裹挟的风向标,最终无助而狂乱地舞动。苏麻仍在挣扎,扭动得如此剧烈,好几次险些从王久武怀中摔落,连手背都重重磕上了船板,制造出令人齿麻的皮骨脆声。王久武不得不再三托高她的身体,却似乎反而令她有如落入蛛网的蝴蝶,愈加疯狂地挣动。
“不要激动,会伤到自己的,”兄长想用力又不敢用力,只能急急发问试图搞清状况,“是哪里疼吗?你想要什么吗?”
胸口似破旧的风箱般鼓动,女孩也多么想说话,但只有气流从破损的喉间穿过。
呼喊与磕碰之间,连水流都狂乱起来。
河道中耸出了更多钟乳石柱。这些怪异的石灰巨人目送木舟在叶脉般复杂的河汊漂流,一路被辉光托着,漂向遥不可见的黑暗深处。
偏在这个时刻,兄妹对面坐着的男人站了起来。
仅是一瞥,基金会顾问便看清这人反手向上握着船桨,全然不是撑船的姿态,不知是打算做什么。他不是没觉察到异常,但他实在无暇顾及,许久尝试之后,王久武才终于以最合适的力度制住了苏麻乱舞的手臂,小心地将她那只手捉进自己掌心。
妹妹的手冷得吓人,像有人在他掌中塞了一块瘦小的冰;妹妹的身体冷得吓人,像有人在他怀里塞了一块纤细的冰。
“究竟……怎么了?”青年声音发颤。
苏麻圆睁着一双眼睛,眼中泪水成串滑落,像被扯断的珍珠项链。
“你写给我……好不好……”
他没有再问下去。
在这一瞬,王久武清楚看到绝望是如何凝固在妹妹脸上。
在这一瞬,她的眼,她的手,她的身体,都软去了形状。
怀里抱着的冰化成了水,灌进了他的肺,浇灭了他的心。
……
一片阴影自那个青年头顶罩落,仿佛是地底黑暗化作的有形实体。
贯山屏站到了近得不能再近的位置。
他也看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之前努力救下的女孩猝然离世,多少也在这个男人心底泛起一丝涟漪。但他的反应是加倍用力握紧手中的“撬棍”,等待着青年在绝望中爆发的愤怒与仇恨,届时横于身前的船桨将既是他的防御,也是他的凶器。
然而贯山屏没有等来王久武暴起。
那个青年只是拢好了裹着苏麻的罩袍,抱住她,比之前的每一次都用力。他就和之前一样坐着,只是双臂收得更紧、身子躬得更低,就好像原先有根牵连着他的丝线蓦地绷断,令他一下子垮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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