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亚闻了闻,道:“这次的茶叶好。”
李元将盖碗盖上,静静等待茶叶泡开:“这就闻出来了?”
舒亚笑了笑:“我好歹也喝了你那么多好茶了,还能闻不出来。”
李元微微一笑:“这是今年的新茶。早春刚发出来的新叶,只取尖尖上的一小片嫩芽,还要十来岁的少年的手来摘下,才与茶叶中蓬勃的生机相称。”
舒亚挑眉:“还有这种讲究?”
李元也挑眉:“我也觉得是个噱头,所以这一斤茶叶,是我亲自摘的。”
舒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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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揭开了盖碗,隔着滤网将热茶倒入公杯中:“还是说,你其实更喜欢十来岁的少年摘下来的茶?看不上我这个老男人了。”
舒亚好笑道:“你是老男人,那我比你还大十来岁,我是什么?半截身子入土了?”
李元拎起公杯,给他面前的茶盏斟满茶水:“在我心里,你可永远都是风华正茂。”
舒亚:“你可真肉麻。”
李元哈哈大笑,笑完了,支着下巴看着他,一双痞气的黑眼睛带着仍未散去的笑意,还有藏在那笑意之下的,沉甸甸的黯然。
“我都这样肉麻地缠了你几十年了,你也从没松过一次口。有时候我在想,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他眼角弯弯的,轻声说。
舒亚垂眼拈起茶杯,啜了一口。
每次说起这个,他总是这样,不给任何答复,用沉默来作为拒绝。
李元早已习惯了,可被拒绝了这么多次、苦等了这么多年,他偶尔也会觉得有些灰心丧气。
他向舒亚表明心意时说过,他可以等,多久都等。
可是,距离他表明心意,都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他等在他身后,陪着他一起见证了共和国从积贫积弱走到繁荣昌盛,陪着他走过了天南地北、访遍大小国家,陪着他历经世界格局剧变、核武危机,一步步将坎坷崎岖的小路走成康庄大道。
这波澜壮阔的几十年,从舒亚的肩头一晃而过,把他笔挺的肩背压得微弯,把他的鬓发和脸庞染出几丝风霜,唯有那双历经洗礼的眼睛,仍然熠熠生辉。
李元望着他这双明亮依旧的眼睛,忍不住在心中轻轻叹息。
所以他才讲,他在他心中,永远风华正茂。
“不是。”舒亚喝完了这盏茶,忽然说。
李元一愣,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反应过来。
舒亚:“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
李元整个人都傻了,呆呆看着他。
以前舒亚从来不回答他这种死缠烂打的问题,怎么今天……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轻轻敲了敲门。
“舒先生,该做检查了。”
舒亚将喝空的茶盏搁在茶几上:“好。”
李元连忙收起纷乱的思绪,自觉站起身,过去帮他推轮椅。
越过屏风,出了屋子,外头就是层层戒备的警卫员。
方才敲门的护士引着他们往前走,舒亚就问:“今天是最后几项检查了吧?”
护士点点头:“是的。做完这些检查,结果无碍,您就可以出远门了。”
说完,护士又转向推着轮椅的李元:“不过,尽量还是静养,少出远门,免得奔波劳累。”
李元点点头:“好的。”
到了检查室门口,里头已经坐了好几位医生护士,李元推着轮椅进去,然后弯下腰,轻轻把舒亚抱起来,小心地放到检查床上。
他好像又变轻了。李元心里默默想。
收回手的时候,他便顺势握了握舒亚的手腕。
消瘦纤细,脆弱得好像轻轻一握就要断了。
李元皱起了眉。
舒亚没有作声,旁边的医生也只能装作没看见他偷摸的动作,轻咳一声,说:“李将军,请您到检查室外面稍等。”
李元只能收回手,低声道:“我在外面等你。”
躺着的舒亚点点头。
李元这才直起身子,走了出去。
检查室的门关上了,他叹一口气,背着手在外头的走廊上来回踱步。
这座疗养院在温暖湿润的穹桥,气候适宜、环境安静,方曜也在这里疗养了五年,前阵子刚刚离开,舒亚后脚就过来了,伯侄两个没能见上面,不过路昭倒还留在隔壁宁海任职,带着胖乎乎的方朔来看望过舒亚几次。
想起舒亚抱着胖乎乎的小娃娃一起看书的模样,李元不禁微微一笑。
原先方决还小的时候,被父母留在根据地,舒亚带着他,就是这副场景。
舒亚挺喜欢小孩子的。
但他已经过了雌虫的最佳生育年龄,又因为多年工作劳累亏空了身体,很难有自己的孩子了。
方弈和林叙后来又生下了方曜,舒亚也亲手抱过小时候的方曜。再后来,连方决和方曜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
舒亚依然是孤零零一个人。
李元觉得他的日子过得太苦了。
双亲命丧战场,留下他一个孤儿,被舒云起救回来收养,然后就跟着舒云起东奔西走,在隆隆战火中拿柴火棍写字、读书,过着吃完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直到他长到十几岁,卫国战争结束,舒云起当选首相,和方止结了婚,舒亚才算有了个安稳的家。
那几年也许是舒亚这辈子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可是很快,方止发动政变,软禁舒云起,清洗自由党,连自己的养子都没有放过。
如果不是舒云起同方止谈条件,恐怕舒亚那时候就被方止恢复的婚配制度许给某个残暴的雄虫,被虐待至死了。
舒云起的条件,就是几年后降生的方弈。
舒亚知道,如果没有方弈,他没法在大清洗中活下来,所以他一直对方弈很好。
可是,和方弈这个生来就天赋异禀、家世优越的天之骄子相比,他有什么呢?
方弈继承了亲生父母最顶级的基因禀赋,又从小在政治世家中熏陶,有着强健的体魄、旺盛的精力、灵活的头脑和优异的口才。
可是舒亚有什么?
他小时候在颠沛流离、连天战火中度过,他没有受过方弈这样系统化的教育,是舒云起拿柴火棍在地上写字,教他读书学习的。
方弈被方止送进当时帝国最好的学校读书,从小就学习政治、外交、演讲,还有专门的老师教习音乐、击剑和马术。而那时候已经二十多岁的舒亚,因为被抓进过集中营,刚考取的大学讲师资格被撤销了,只能在公立大学的图书馆打杂,领着一个月五块钱的微薄薪水。
这样的他,还不自量力地去疼爱那个带满光环的方弈?
那时的李元,觉得舒亚实在太傻、太苦了。
可是舒亚却仿佛不觉得自己过得苦,仍然在图书馆想尽办法和那些各派名家攀谈,即使人家根本不会搭理一个名不经见经传的图书馆杂工。
在他又一次被人家不耐烦地拒绝时,李元终于忍不住开口:“喂。”
蹲在地上捡被人家打落的手稿的舒亚转过头来,看向他:“小朋友,你要找什么书吗?”
那时还在上中学的李元,还没有第三次进化,是个虎头虎脑、又黑又壮的小子,被舒亚喊了“小朋友”,他登时就生气了,说:“我不是小朋友,我已经读中学了!”
舒亚微微一笑:“在本校的附属中学读书吗?那你很厉害。”
李元:“……”
他走过去,也蹲下来,帮舒亚捡起地上散落的手稿。
“我知道你。”他说,“你叫舒亚,是方弈的哥哥。”
舒亚一愣。
李元:“我这学期从西北转学过来的,今年的联合击剑比赛,我是少年组的第一名,方弈是第二名,我把他打哭了,他说要找哥哥来揍我。”
舒亚笑了笑:“我可不会击剑。”
李元:“我也不和雌虫打架。”
舒亚好像没有一点儿脾气似的,温柔道:“那你还挺有绅士风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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