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上并不凉,相反还有些蒸腾湿润的热度,细小的砂石磨在脚底,不太舒服,但也不叫人讨厌。
他缓缓走过那条不长的巷子,由明及暗,由暗及明。站在这里,能够隐约听到河水流淌的声音。
风大了起来,卷起了旋。他伸开双臂,享受着风与阳光的拥抱。耳机里适时地响起了夏尔卡米尔第三交响乐里的第三章选段。
“贺彰。”
“贺彰!”
他睁开眼,倏然回头,顾长霁站在三米开外的地方,浑身披戴着金色的阳光,大声地呼唤着他。
“你在干嘛呢?”顾长霁还在笑,“看起来好像个神经!”
贺彰的神情变得柔和起来,看着爱人一步步走近,解释道:“我走了一遍你带我走过的路。”
顾长霁:“嗯哼,真浪漫啊,大指挥家,这样能让你找到灵感吗?”
“是啊,”贺彰抬手,把顾长霁那头睡乱的天然卷一点点捋顺,“在你曾经喜欢的地方,看你曾经看过的风景,都让我觉得很满足。”
顾长霁少见地害羞了起来。这不是他的错觉,贺彰变得更加坦诚且直白了,情绪也很松懈,总是轻而易举地吐露内心。
“行了行了,”害羞归害羞,得意还是要得意的,“少爷我都知道,你最喜欢我了。”
“嗯。”
顾长霁歪了歪头,伸手去拍贺彰的脸:“我总觉得你有点奇怪,像开了光一样,怎么了?”
贺彰抓住他的手,问道:“还记得吗?你说你以前在这里有个喜欢的女孩。”
“呃……那是……”
“她还和你写了很多信,对不对?”
顾长霁:“你还介意这个吗?”
“不,我不介意了,”贺彰说,“但是我想看看。”
“啊?”
“我想看看,你从前喜欢过的女孩子,是什么样的人。”
贺彰平静且柔和地问:“可以吗?”
第56章
59
“我想看看, 你从前喜欢过的女孩子,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吗?”
顾长霁很想拒绝。
不是见不得人,但又确实是见不得人。
主要是他自己的问题。
顾长霁这辈子没什么大优点, 最值得夸一夸的就是对自己的斤两一清二楚。本来当初是他自作多情写一些炫耀的话,对方给他的回信多半也是根据这类话题展开的。现在要他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晒?
那不行,那绝对不行。
贺彰见他这么纠结,心下多少有点失落。“不愿意?”
顾长霁扁起了脸:“你真要看?”
“我只是好奇,你要是不愿意, 我当然就不看了。”
贺彰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再推脱就显得他小气了,顾长霁无奈妥协道:“行吧, 看看就看看,但是你不准笑我。”
这话说的,贺彰已经开始笑了。
......
对于那段朦胧的感情,顾长霁的印象是模糊的。唯一清晰的地方, 是那时他的确能从这样简单而朴素的交流中得到宽慰和寄托。
一开始他们并不是用信纸来对话。
高中的时候,学校的新老校区之间,有片面积颇大的人工林。这林子也是学校的, 因还来不及开发, 所以荒废着, 鲜少有人过去。
顾长霁逃避现实的时候,偶然在里面看见一棵相当大的榕树。这树约有上百年的年纪, 在人工林的中心位置,形状也特别,有一根刚好能让人坐上去休憩的树干。
顾长霁心满意足地靠上去,抬头看见不远处的枝桠上,有个小巧而破旧的鸟屋。
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上去的, 现在这个季节也不见得有鸟会在里面。但他出于好奇心,还是踮起脚尖去看了一眼。那鸟屋里居然有东西,他伸手去掏,掏出了个日记本。
因封面上印的日记本三个字,他想着翻开看还是不太好,想放回去,里面却掉下来了一支铅笔。他跳下树捡起来,这时日记本已经自己翻了几页,上面写的仅仅是一句话:
只有诗人和圣徒才坚信,在沥青路面上辛勤浇水会培植出百合花来。
这句话来自顾长霁刚看过的一本小说,他很喜欢,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的确是一本日记,只是从来不写日期。
日记的内容也不甚明了,很意识流,讲些天和水的悲欢,风与云的苦乐。
文字的主人,不是个乐观的人,却是个有趣的人。
让顾长霁觉得很有意思。
仔细看的话,本子上有被撕了不少页纸的痕迹,且因为最近的天气潮湿,有些微的皱褶。也不知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写的东西,可能有些年代了。
顾长霁忽然兴起,在那句话后面加了一句。
——因为心灵并不永恒是一片坚硬的土地。
过了一周,他偶然又去那里散心,再次去拿那个本子,竟然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那张写了字的纸,被单独撕了下来,并且添了几个字:
偷看不是个好爱好。
顾长霁一下就乐了,还很惊喜。他去摸了半天的笔,发现笔也没了,又折回学校去买,提笔给这个人写了回信。
两天之后他再去看,果然得到了回复。这么一来一回,两人都得了趣儿,通过这个小小的鸟屋,分享各自的心情。
从书面零碎的文字里,一点点拼凑另一个人的人生,是种很美妙的感受。
简短的语句不再能满足两人的交流,他们开始写信。他们聊的多是未来,顾长霁知道对方有很坚定的梦想,表示羡慕的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他想做个天地间的浪客,时光里的旅人,写下游记和感悟,做为他对世界的回馈。
可这在当时是很困难的一种想法,因为他知道父母有多忙,对他又有多高的期望。
子承父业,把顾家的产业发扬光大,这是家里为他规划好的路。
他的想法第一次得到了支持,而这份支持,来自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因此而激动不已,难以抑制心中汹涌的情感,终于有一天,他鼓起勇气,提出了要见一面。
然而从那时开始,他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回信。即便他依然经常过去看,每次都会留信件。信件还是会被拿走,但对方也再也没有回复过。
他逐渐地感到失望,明白这是无用功,因此心生怯意,也不再留言了。
至于那之后的事情,他始终不相信那些信件是被那人故意公开出来,也许是有别人发现了那儿,故意拿来在学校里作乱。
只有这么想,他心里才能好受一些。趋利避害的心理让他努力地去忘记这些,过去了这么多年,它们也确实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淡化,成为了小小的一格。
就是这样草率而短暂的露水缘分,寄托了他无知懵懂的年少。让他把这份青涩的情愫端给那时和他作对的贺彰看,很难为情。
不过为了让贺彰彻底安心,他还是答应了。
还是那个耳房里的书柜,这次过来看到它,似乎更有温度了些。顾长霁率先走过去,手指在一排排的书列上游移。
这些书几乎没有人过来动过,十年如一日,从来都是这样的摆设。只每周都会有人专门过来打扫,防止落灰。
贺彰抱着怀,立在门口。几分钟后,他开口提醒道:“第三排的第十二本。”
顾长霁:“……”
书到了贺彰手上,他翻开缝隙,果然在里面看见了一张一张对折,被夹得很贴实的信纸。多年不见天日,让它们的质感也变得透明了起来,以至于上面的钢笔字印痕格外清晰。
“为什么用这本书夹着?”贺彰问。
“这我哪还记得?”顾长霁说,“多少年了都。”
贺彰没拆穿他,捻起一张信纸,正要展开。顾长霁突然说:“等一下!”
“怎么了?”
“不行,你看之前还是要让我先看看,”顾长霁捂着脸,“太丢人的我就直接扔了。”
“扔了?”贺彰露出了让人感到熟悉的审视的表情,“你们到底是写了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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