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周达非最关心的话题是自由和逃离,这或许与他自己的个人经历有关。他这次的短片是从逃离展开,风格鲜明,内容却让裴延耳目一新。
裴延没想到周达非会从这个点切入,书写一个相对而言跟他自己的生活有很大区别的人物。
裴延也是个导演,也曾在自己的拍摄过程中遭遇种种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困难。他总怀疑周达非最终呈现出了这么一个出乎意料的故事是因为拍摄过程中遭遇了什么障碍,只是周达非成功地把障碍改写成了点睛之笔。
尽管以裴延的眼光来看,这个短片还有稚嫩之处,以及一些可能源于经费和时间限制的不足,可是它已经很好了。
至于这个奖本身...裴延当然会为周达非取得的每一个成就感到开心。
不过他同样认为这只是周达非的一个起点。
裴延是在影音室里看周达非的短片的,当他想要用心揣摩一个电影时他都会这么做。
短片也就20分钟,裴延感觉弹指一挥间,似乎他都还没来得及眨次眼这片子就播完了。
由于奖项已经揭晓,线上的版本在影片最后会加上一行小字:本片为第27届青年电影节短片单元最佳影片。
裴延静静地看着这行小字,这一幕持续了十秒。直到小字渐渐消失,裴延才从影音室的沙发前站起来。
他上楼,回到自己的书房。
在裴延富丽堂皇的展示柜里,有上十个业内举足轻重的奖杯。和罗列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不算太大的旧奖杯,看光泽已经很有些年头了。
上面的字体也很有年代感,写着:
第13届青年电影节短片单元最佳影片。
裴延从展示柜最上方的小盒子里拿出钥匙,打开柜子把这个他捧回来后除了搬家就没再碰过的奖杯拿了出来。
这是裴延获得的第一个奖杯。当年他只有十六七岁,是这个奖项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得主,并且该记录时至今日都无人打破。
所以杨天才会说,以为这个电影节对裴延多少有些特殊意义。
但事实上,在今天之前,这个电影节和世界上所有其他奖项一样,对裴延毫无意义。
与周达非不同,裴延当年压根没打算参加这个电影节。
他那会儿还在美国上高中,参赛的短片是他放暑假回家拍的,打算用来申请大学。
14年前的裴延比如今的周达非拥有的条件好得多。他的父母都算业内人士,尤其父亲,是个知名摄影师,经验丰富人脉很广。
裴延那会儿还没“叛逃”,处在被人“寄予厚望”的时候。他自己写了剧本和分镜,父亲就是他第一部短片的制片人,为他解决了资金、场地等一系列事宜。
本来裴延的父亲连演员都打算帮他选好,但是裴延拒绝了。
裴延当年能接触到的演员很多,甚至不乏有头有脸的戏骨愿意来帮忙。
一个短片而已,拍起来也就十天左右。而且裴延那会儿在大家心目中还是个孩子,他写的剧本能有多难——对能力强的大演员来说,跟客串过家家差不多。
但裴延显然不认为自己拍短片是在过家家。
裴延很正规地面了演员,最终挑中的也都不是什么名人,只是电影学院毕业不久的科班生。
他们可能经验不算丰富、能力也没有特别强,但胜在能听裴延的话。
如今裴延回想起来,当年他的制片人——也就是他父亲,似乎并不太赞成他的选择。
只不过他父亲和其他人一样,带着一种成年人的纵容。他们本质上认为裴延还是个孩子,拍戏跟过家家差不多,只是需要有个短片申请学校,真拍砸了也没关系,反正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补救。
裴延压根儿懒得解释。
裴延花两个月的时间把短片拍好剪出来,九月份就又回美国上学了。
万万没想到,裴延的父亲先斩后奏,在没通知他的情况下把这短片拿去参赛了。
青年电影节的定位是给刚入行不久的青年导演自我展示的机会。其参赛者大部分都至少完成了本科阶段的学业,或多或少有些经验,周达非在其中都算年轻的,每年三十出头的参赛者都还有不少。
而裴延当时的年纪,属实是太小了。
所以裴延的父亲一开始把他拍的短片当过家家;至于裴延本人,他纯属是中二年纪目空一切,分分钟觉得自己比肩基耶斯洛夫斯基,压根儿不把一个小小的青年电影节放在眼里。
结果裴延的父亲在看到裴延拍的短片后惊为天人,觉得完全可以拿去参加青年电影节。
裴延直到自己入围了才知道这件事。他收到了邮件和电话,一开始还以为是场诈骗。
发现确有此事后,裴延勃然大怒。他不顾十几个小时的时差往国内打电话,跟他爸大吵一架。
裴延自幼就高度反感别人插手自己的事。
他甚至还打算去举报。因为原则上,电影节只能自己报名,不允许在没有授权的情况下替别人报名。
就在裴延和自己的父亲跨洋拉锯的时候,展映会已经提上日程。裴延对他人不打招呼替自己报名感到不满,但对于电影节给予他个人的认可还是满意的。
裴延去参加了展映会,还意外地得了个他完全没想过的奖。
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裴延感觉还不错。
如果这个电影节是他自己报名的,那么他感觉就会更好了。
裴延站在展示柜前,掂了掂手上的奖杯。
那是14年前的东西。这之后裴延又拍了很多片子,得过很多奖,也经历了很多挫折。
他没有想到他会在14年后以这样一种方式跟自己的“出道领奖台”产生联系。
一旁的书桌上,摆着裴延前几天才打印出来的自己的毕业论文。
没谁会在毕业后留着自己的论文没事翻着玩,裴延费了很大的功夫才在旧电脑里找到电子版。
大部分人看自己多年前写的东西都会生出一种恨不能毁尸灭迹的羞耻感,但或许因为裴延毕业后就没写过论文这种鬼东西了,他翻自己毫无印象的毕业论文,竟然...
翻出了一种惊艳。
当年的我居然如此才华横溢、充满激情。
就像现在的周达非一样。
裴延看着桌上的论文、手上的奖杯,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颓唐。
这种颓唐不仅仅源于它们没有机会被周达非看见,也源于裴延自己。
它们过于密集地出现在了过早的时空里,让裴延才三十出头的年纪便业已功成名就、丧失热爱。
无所事事根本不轻松,无所事事会让人肉眼可见地加速消耗自己的生命。
桌上的论文正翻到了致谢那一页,这是整篇论文中唯一裴延还有些印象的部分。
“我要感谢的人,除了我自己,只有基耶斯洛夫斯基。
我并不是感谢他的作品对我在电影创作上的指引,更多的是感谢他的作品本身,让我在这个看似五彩斑斓、实则文化荒漠的世界上感到鼓舞。
当然,除了基耶斯洛夫斯基以外,仍有很多伟大的大师。只不过,可能我尚无缘认识他们,又可能我尚无缘真正认识他们。
或许我不会一生以艺术为业,但我仍深深感激他曾点燃我对艺术的热情和谦卑之心。
而这是我过往一切成就的基石,也是未来道路上的灯火。”
十月天气渐渐降温,好像是要下雨,刚过正午没多久天就暗了下来。
裴延却浑然没注意到。他孤身立在晦暗的书房里,他在想自己是什么时候丢失了对艺术的热情和谦卑的。
那似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得让他感到陌生。
当周达非第一次在大平台上出现、一拳头冲他砸来、指着他的电影说是毫无艺术价值的烂片还骂他是个竖子的时候,他为什么会生气?
又为什么会动心?
当他逻辑严密条理清晰地向观众讲述“月亮与六便士”,当他不止一次地告诉周达非这个世界的残酷与不如意,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追寻什么吗?
裴延原以为,当他再次想要拍一个电影,只可能是为了周达非。
然事实并非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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