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愿意为我提供跟组的机会," 周达非站了起来,"可是我更想自己摸索。"
夏儒森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似乎已经对这个结果有所预料。
"我很遗憾。" 夏儒森平静地说。
屋子里本来就谈不上轻松的气氛显得愈发紧绷。
周达非没有继续呆下去的理由。他不尴不尬地鞠了一躬,“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夏儒森没有再说话。
窗外响起一声闷闷的雷,闪电带来的光一瞬骤亮,片刻后又复归寂灭。
周达非走到门前,松松拧开门把手。锁舌转动发出一声吱呀,说明它需要润滑油了。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更有想法、也更坚定,”夏儒森忽然开了口。
周达非手一顿,回眸朝屋里看去。
窗子是大开着的,光却很暗。夏儒森坐在桌后,他的书房与裴延的对比鲜明,唯一的共同点或许是都堆满了手稿。
“年轻人,祝你前途光明。”夏儒森说。
周达非实在是不能理解这样的夏儒森有什么理由要跟裴延过不去,他必不是小肚鸡肠勾心斗角之人。
“夏导,”周达非放下把手,“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您跟裴导关系这么...互不相容呢。”
夏儒森皱了下眉,像是有些奇怪,“即使我并不好奇你和裴延的关系。但我以为像你这样一个显然有梦想有追求的人,是不会为裴延说话的。”
“我不是帮他说话。”周达非辩解。他走到夏儒森面前,却没有坐下,“我只是真的很困惑。”
“我看过您所有的电影,我不认为您是那种不能容人的导演。难道就因为裴延选了一条不一样的路,就一定势不两立吗?”
夏儒森看了周达非一会儿。他目光平和,似乎并不为周达非的发问感到恼火。
“裴延的选择固然令人感到惋惜和失望,但我也不是非要跟他这个人对着干。”夏儒森端起茶杯下意识想喝,却发现里面只剩一半的茶水已经凉了。
周达非很有眼色,立刻拎起地上的开水壶给夏儒森倒上。
他倒茶水的姿势好看而标准,是小时候被周立群那个王八蛋教出来的。
冒着热汽的开水汩汩流出,滋滋嘀嘀地落在茶杯里的水面上。水面不断上升,声音也在发生变化。
夏儒森看着周达非,“我只是不想让裴延成为一个过于成功的模板而已。”
周达非放下水壶,愣了一会儿。
夏儒森站了起来,立于窗前,不知向外在看些什么。
从侧面看去,他的眼神有一丝浑浊,“裴延想要不受束缚、想要名利双收,这是他的自由,我无从置喙。”
“可你试想,如果以后的电影人皆以裴延为榜样,不悉心钻研艺术本身,而是削尖了脑袋想着如何迎合市场,如何经营公司,如何殚精竭虑赚更多的钱、有更大的名声...”
“长此以往,人心浮躁,即使少部分肯坚持的也容易被劣币驱逐良币,那还有谁能潜下心来认真拍电影呢?”
“不喜欢裴延的人确实很多,但大多数本身就既无德也无才,纯属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夏儒森的语气充斥着不满,“这种人我是看不上的。”
“我跟裴延并没有什么个人恩怨。我只是不希望有理想的孩子还没成长起来,就被这光怪陆离的世界迷失了方向。”
夏儒森的话振聋发聩,周达非沉默良久。
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与有荣焉。
自己并没有看错人,夏儒森确实是一个德艺双馨的电影人。
然而,周达非又想到了《失温》。
“可是,”他有些犹豫,“裴延拍出来的东西...有些,也还行吧。”
“那是因为裴延极有天赋!”夏儒森厉声打断周达非,偏头瞪了他一眼,“你昨天得的奖裴延17岁就拿过了,他那会儿参赛的短片比很多人37岁拍出来的东西都好看。”
“裴延有天赋,运气也好,甚至有不错的经商头脑,可以说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所以他还能达成一个不那么难看的平衡。”
“但这种成功是不可复制的。其他人——包括你我,大概率都是不行的。”
“.........”
周达非怔了几秒。夏儒森对裴延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完全不符合他们水火不容的关系。
周达非再次联想到杨天说裴延小时候被人寄予厚望。
“您是因为觉得裴延让...”周达非开口很谨慎,“一些人失望了吗?”
“其他人我不知道。”夏儒森反倒不遮不掩,他转了回来,拿起茶杯吹了吹,“就我个人...裴延小时候确实有很多人看好,但我那个时候就,”
“我不是不喜欢他,而是他给我的感觉太聪明了——或者,用精明这个词要更合适一点。”
“我始终认为做学问搞艺术的人身上都得带点儿钝劲儿,这跟智商无关,更多的是一种性格。”
“没有这股子钝劲儿,要如何能抵抗得住外界的诱惑、如何忍受一个人的苦闷寂寞、如何承受数不尽的失败...”阴天的世界像蒙上了一层雾蒙蒙的灰,夏儒森激昂浑厚的声音让它变得更加质感 。
“自古以来,矢志不渝都是要付出巨大牺牲的。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未悔。”周达非说。
“我说你是搞电影的料,并不是说你多么有才华,现在的你比当年的裴延差远了。”夏儒森看向周达非的眼神有一丝语重心长。
“.........”
周达非知道自己跟裴延有很大的差距,但亲耳听别人说出来还是感觉怪怪的。
特别这个“别人”还是夏儒森。
夏儒森观察入微,大抵是看出了周达非微妙的情绪变化。
“我不是说你一定不如裴延。只是裴延从小就在剧组长大,他的父亲就是个很出色的摄影师。”
“当他在片场耳濡目染的时候,你都在做海淀卷。”夏儒森的语气比刚才缓和了几分,“所以你想要成功,就得把落下的补回来。”
“.........”
夏儒森还知道海淀卷。
“裴延很有天分,可我依然更看好你。”夏儒森说,“因为我听说你本可以拥有一帆风顺的人生,却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周达非没有问夏儒森是从哪儿听说的,十有八九是燕名扬,甚至可能是谭总。
这天周达非临走前,夏儒森再次邀请他来自己的剧组工作。
周达非到这时才意识到,或许夏儒森确实看上的是自己这个人,打击裴延更像是个副产品。
只是夏儒森看中的主要不是周达非的才华,而是他的坚持——与裴延形成了鲜明对比。
周达非跟大部分新人比算很优秀的,但对于夏儒森来说,周达非的优秀还太有限了。
“或许我不该心存利用你打击裴延的想法,”夏儒森像在思索,“但天赋和热爱不该被浪费,我确实希望你能来我的组工作,你应该看一看真正的电影从业者是如何工作的,跟裴延项目的模式有很大差别。”
周达非很少碰到这样不知道如何措辞的场合。他斟酌了很久才道,“夏导,我非常喜欢您的电影,也非常渴望跟您一起合作的机会,可是我不仅仅是想从事电影行业。”
“我想当一个导演。”
“你想拍作者电影?”夏儒森十分敏锐。
“对,”周达非觉得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知道我还有很多不足,可我觉得在自己做导演的过程中历练或许会更好。”
夏儒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尊重你这次的选择,希望以后我们能有机会合作。”
从夏儒森的工作室出来,周达非走了两条街才到地铁站。
外面已经下过一场暴雨,路面被染成深色,湿漉漉的。十月的上海温度还不算低,一场秋雨驱散日光的暑气,比起阴冷,更多的人会愿意形容它为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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