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却已将那匣子接过来递给凌冽,凌冽拿到手中,将其中一枚金钗取出,他运劲儿于指尖轻轻一捻,便有簌簌金粉从钗子上掉落,露出里头黑黢黢一片的铁质来。
段德祐:“……”
“段大人,”凌冽抬起眼眸,“您确定、这是御赐之物?”
舒明义凑过来,皱眉将剩下两枚金钗也拿出来一捻,结果竟也是铁质镀金的。舒明义平生最恨贪官污吏,当场发了火,“段大人,你怎么解释?!!”
段德祐被吼得一抖,但到底是横行乡里的恶霸地主,眼睛一转就转身大踏步地走到木箱旁的两个下人身边,毫不客气地赏了他们一人一个耳光:“江南贪墨事才出!朝廷上下都在严查!你们好大的胆子!”
“大、大人饶命!小人不知、小人冤枉啊!”
舒明义哼笑一声,而凌冽却只是将那伪作的钗子丢在地上,轻轻地掸了掸身上的金箔碎屑,“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大人对朝廷忠心耿耿,自会大义灭亲、秉公处理。”
驿丞一早说过,段德祐是新官上任。
镜城是前线,本就人力物力紧缺,他这样的,用的人自然是身边用惯了、从庐州老家带来的。
段德祐当着舒明义和众人的面儿,只能咬牙,道:“下、下官……自不会徇私。”
“是了,昧了御赐赏物,按罪当如何?”凌冽揉了揉额角,“元宵,你说。”
“按律啊,当流徙三千里,”元宵笑嘻嘻地,“不过,方才段大人你也说了,眼下朝廷严查,只怕罪加一等,要杀头呢。”
两个下人一听这话,脸都白了,膝行到段德祐身旁、不管不顾地哭嚎起那套“上有八十老母、跟着您尽忠多年”的说辞来。
段德祐心里有鬼,怕他们死到临头攀咬出他来,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地抽了旁边侍卫的刀,“哗哗”两下结果了他们。
血光飞溅,染透了驿馆的黄泥地面。
段德祐白着脸,捏着刀,目光怨毒地看向凌冽:“……奸贼已经伏诛,王爷,可还满意?”
“大人好气魄,”凌冽看向膝上的礼单,道:“只是,少了三枚足九两的金钗,大人待会儿又要如何同蛮国交待呢?”
“……”这次,段德祐浑身发抖,竟气得提刀指向凌冽,“你——!”
“放肆!”舒明义挡过来,亲兵们也纷纷持|枪指向段德祐。
最后,还是段德祐那个当掾史的侄子,上前一边赔笑着同舒明义回话,一边小声地劝段德祐。段德祐这才大喘了几口气、丢掉了刀,闷闷冲凌冽一揖:“是下官失礼。”
掾史取了九两金子,补进了箱中,这事儿才算翻篇。
外头鞭炮重新炸响,喜婆吆喝唱喏,请新人出门上轿——
在锦朝,原本贵族成婚要用八抬花轿。
轿顶扎正红色绸花,轿厢上洒白米,轿内的横凳上铺一层软糯粉,上置一条红绸,迎新娘坐定后,再往她的衣裙上铺一层桂圆、红枣和花生,取富贵平安、早生贵子的好意头。
那横凳是特制的,若新娘在行轿过程中坐得稳当,到达之时、身上的果子便能一粒不落,身后裙摆上也是干净整洁、不染一尘,能赢得夫家和乡邻的赞许。
相反,若新娘平日就是个言行不端的,在轿上坐不稳,下轿后便会落一屁股的白灰、身上的果子也会落得满轿都是,要遭人笑话和看不起。
可凌冽是男子,又是当朝王爷,在京城送亲之时就没用花轿,而是用原本王府的马车改了一辆红鸾车。这红鸾车是特制的,能方便凌冽上下、还能在车后延长的车板上携带轮椅。
结果众人出门,昨日还好好的马车,此刻车轱辘却不见了一个。整辆马车歪歪斜斜地倒在马槽外,上面扎好的红绸也沾满了干草和湿润的黄泥。
舒明义黑了脸,两个守卫的小士兵吓白了脸、双双跪下磕头道:“将军将军,我们真的彻夜守在此处,一步也没有离开过!”
“一步都没离开过……”舒明义反手,突然揪住段德祐的前襟,“又他妈是你干的是不是?!”
段德祐吓了一跳,被舒明义那骇人的表情吓得整个人抖了抖,他双手拉着舒明义的手臂,“不不不,表弟,真不是我,前线物资紧缺,这、这红鸾车是你们带来的,我我怎敢轻易损毁!”
他虽这么说,但眼神闪躲,根本是做贼心虚。
“先是大晚上不睡觉来放鞭炮、奏乐,紧接着就是什么假金簪,现在马车又坏了!”舒明义也不想装了,他将段德祐往地上狠狠一摔,“姓段的我告诉你,不管你从什么人那里得了什么命令,有我舒明义在,你便休想动任何歪心思!”
段德祐缩了缩脖子,模样猥琐得令人发指。
掾史又跑上来,“舒将军您莫生气,马车坏了要误吉期,这事儿叔父也着急。不若我现在着人去问问,能否在当地找百姓们借上一顶轿子。”
舒明义踹了地上的小石子一脚,“你说得倒容易!”
镜城是前线,马匹都是战马、是军用资源,百姓们因为打仗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怎么还会有人准备轿子?!
不过那掾史说完,段德祐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连说好。
下人领命去了,没一会儿工夫就满脸喜色地回报,说找到了一顶现成的花轿,且将轿子带到了门口。
这谎话骗三岁小孩还可以,舒明义一听就知道是段德祐和掾史早就准备好的,为的就是折辱凌冽,想看他堂堂王爷、不良于行,大庭广众下,上个轿子都像个废物!
舒明义正要发作,凌冽却淡淡开口,“事急从权,用轿子也不妨。”
“王爷……!”
凌冽冲舒明义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担心,只让元宵将轮椅推到那顶扎满了红绸、洒着白米的花轿边。
段德祐和掾史两个对视一眼,正等着看凌冽笑话,却不料眼前一花,北宁王已自撑着轮椅一跃起身、稳稳当当地落坐到花轿之内。
元宵冲两人伴了个鬼脸,将轮椅收拾收拾推着候在一旁。
倒不是凌冽大度,只是同这两个小人周旋已花费了太多时间。刚才他觉得头晕,这会儿额角已经隐隐发痛起来,多半是风寒入体,凌冽扶着有些发烫的额头——不过坐个轿子,忍过这阵、他便能脱身。
段德祐咬了咬牙,最终只能恨恨地吩咐起轿——
好,北宁王,你好样儿的!
我倒要看看,等你委身蛮王身下,还能不能如此嚣张!
○○○
锦朝婚俗,晨迎昏行。
白日迎亲,戌时成礼。
不过和亲并非一般嫁娶,大典上还有两国的合议文书要交接。所以他们到达镜城南的时候,正好是午时,段德祐准备的吉毯由两个小厮推开,红地描合欢金边的毯子顺着他们要走的道路一寸寸延展。
城外的道路不似城内平坦,有些坑坑洼洼。
即便轿夫已经走得很慢,但稳稳坐在轿中的凌冽还是被晃得有些头晕眼花。
教内的横凳上铺满了瓜果,他身上也被喜婆洒了许多红枣、桂圆和花生,花轿四壁遮挡,他只能隐约从前面的轿帘缝儿中看着外头正红色的吉毯,听着耳畔黄鸟清啼和那隐隐传来的兽鸣——
在京城时,元宵打听来消息说,蛮国喜欢操纵野兽战斗——狮子老虎、豹子豺狼,甚至还有战象。凌冽没见过那么多动物,父皇和皇兄的百兽园里,他也就见过西域贡来的花豹和在北境战场上见过的戎狄野牛。
大约想着野兽的缘故,风中传来的味道里,凌冽渐渐嗅出一股兽类的腥臊来,他皱了皱眉,却因身上铺着喜果的缘故,没办法抽手掩住口鼻。
被这味道一熏,他便更有些发晕了。
昏昏沉沉间,花轿稳稳地落了地,凌冽遥遥听见了一些吱哇乱叫的吼声,而后便是震天响的一片欢呼,似乎,他们已经到了迎亲大典所用的那块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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