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上的刑架已撤下,夏日的阳光将白石地板染成了银黄,姑娘们架起了染布的人字形高木撑,在一个个大的染料盆中制作要用的蓝染。
洛大人。
乌宇洛。
凌冽垂眸,默默将这名字在心中过了一道,他与此人匆匆见过一面,虽说是小蛮王同父异母的兄长,但两人在外貌上瞧不出一丁点的相似。比起小蛮王那太过出挑的脸,乌宇洛这样的,或许才是寻常的苗人长相。
小蛮王出征,十分放心地将殿阁的一切都交给了兄长。
这么两日来,凌冽见乌宇洛处理政务能力娴熟,于五部首领中颇有声望,且殿阁中伺候的老人们、也多与他亲近。
即便凌冽知道蛮国的王位是能者居之,但他见过太多兄弟阋墙的祸事,远远看着那群浆洗蓝染的姑娘,心中总是说不出的怪异。
穿堂而过的微风卷去了暑热,也顺便吹散了凌冽那点对于小蛮王的忧虑。
他终归要走,又何必多操这些闲心。
凌冽不想再逛,便想吩咐元宵带他回去,结果才一开口,就感觉到胸口又一次传来憋闷的钝痛,这一次的痛明显比刚才更剧烈,让他闷哼一声,整个人委顿在轮椅里——
冷汗从脊梁骨涌出,汗津津的湿透重衫,恐怖的撕裂感让凌冽头皮发麻、眼前一片模糊。
“王爷?!”
元宵原本没注意到凌冽的异样,直到他家王爷扣着胸口、整个人蜷缩着弯腰,他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儿,小管事急急忙忙绕到前侧,只见他家王爷脸色发白、唇色发紫!
“您、您怎么了?!”
凌冽张了张口,抖着唇想说什么,喉间却泛起了一股腥甜,失去意识前,他最后看见的,就是自家小管事一张惊慌失措、血色尽失的脸。
○○○
殿阁,南屋。
乌宇洛、几位部落首领,还有殿阁上下不少伺候的侍从都焦急地等在花园中。
巨大的圣灵蛇盘桓在树梢上,而圣蟾蜍则乖顺地趴在阿幼依身边,阿幼依愁眉不展地趴在石桌边,面前搁着一篮子新鲜瓜果——她原本是想带着这些好吃的去找元宵玩的。
凌冽吐血昏过去这件事,在殿阁内掀起了轩然大波。
几个在中央广场染布的姑娘们和那个老嬷嬷被吓了一跳,元宵请来孙太医时,蛮国勇士已将此事情通报给了在议事殿内的乌宇洛。
想到弟弟临行前的嘱托,乌宇洛愁得都快将眼前的一片灌木丛薅秃。
偏偏殿阁内精通医理和毒理的毒医跟着乌宇恬风出征,剩下几个巫医的医术也不知能不能行。
就在众人在花园中焦躁地团团转时,南屋的房门被从里推开,乌宇洛急急回头,却见那个从中原来的老大夫走出,目光焦躁地在人群中一扫,然后就停在了巨大圣蟾蜍身旁,“那个……小姑娘?”
阿幼依一愣,“窝?”
孙太医点点头,用目光催促着阿幼依进屋。
屋内,焚烧灵草的香味四溢,阿幼依才走了一步、就被熏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几个巫医忙得满头大汗,他们将凌冽上身的衣裳剥了个精光,在关键的穴位上扎了好多银针。
可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银针就肉眼可见地黑了许多。
这次,不用任何人说明,阿幼依就扑上前去,“怎么还有蛊虫?!”
她说的苗语,元宵和孙太医听不大懂,但几个巫医却讪讪地擦着汗后退,“华邑姆身边的侍从官刚刚说,是您曾经、曾经在他身上下蛊,所以、所以这蛊虫可能只有您才能解……”
“我下的是子母蛊,又不是毒蛊!”阿幼依也急了,她上前,伸出小手探了探凌冽的颈侧,脸上的表情愈发古怪而沉重,“……怎会?”
子母蛊无毒,更多是缱绻和守护。
何况小蛮王在狠狠和她……打过一架后,就选择了用放血的方式祛除了子蛊。
按理说,现在凌冽的身上应该没有任何蛊虫,也不应该产生这样被蛊虫反噬的症候。但偏偏,刚才阿幼依从凌冽的血脉中,就是探知到了一条小小的蛊虫。
甚至,因为是她放出的蛊虫,作乱的小虫甚至隔着凌冽颈侧的肌肤,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指尖。
子蛊竟然没死?
这事离奇得超出了阿幼依所有的认知范畴,小姑娘僵了半晌,犹豫着开口将眼前的一切同那位白胡子老先生解释清楚。
孙太医听完,当机立断,他拍了拍元宵的肩膀,“去简单收拾下王爷的东西,我们去前线找毒医。”
元宵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凌冽后,咬咬牙跑了出去。
剩下阿幼依的眼睛亮了亮,小姑娘拍了拍手,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好耶——!可以出去玩喽!”
孙太医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想到凌冽还晕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缩脖子。
蛊虫异变,她很抱歉。
但无论如何异变,虫儿本身还是那个子母蛊,最好的祛除方法还是只有那一种。
哼!小姑娘看着凌冽白皙的肌肤、握了握小拳头:她倒要看看,大王要忍到什么时候!
事情定下来,几个巫医便走到外面向乌宇洛回话。
听到有办法救治,乌宇洛松了一口气,又不轻不重地瞪了走出来的阿幼依一眼。小姑娘冲他扮了个鬼脸、吐了吐上头。
不过到底阿幼依是五圣使,殿阁还需要五圣守卫,她留下了圣蟾蜍、带上圣灵蛇,跟随众人乘大象,往小蛮王开拔的边境赶去——
○○○
夜凉如水,弦月高悬。
一场暮雨过后,大军正好行至狐仙渡。
南境山川上的水土不深,雨后极易引动整个山体滑坡。这处狐仙渡恰好是一处远离山脉的平原,中有一条灵溪,同伊赤姆商议过,乌宇恬风就让大军原地驻扎、休息一夜再走。
处理完军中俗务,夜色已深。
他从案几前站起身,微微转动了一下酸软僵硬的手臂,就随便扯过了旁边的一条沐巾,准备去灵溪中冲个澡后,就早早休息。
虽然只离开了短短两天,但他在闲暇的时候,就是会忍不住地想凌冽。
想他漂亮的霜庭哥哥此时此刻在做什么,想他喊他霜庭哥哥时那一点点红嫩的耳朵尖尖,想霜庭哥哥合欢庚帖上漂亮的字迹,还想霜庭哥哥点漆般的黑眸中、一闪而过的温情。
“……啧。”
乌宇恬风烦闷地哼了一声,加快了脚步来到灵溪,也不管月下的溪水冰凉,“哗啦”一声、径直跃入其中。灵溪平静的水面被他搅动,散开的粼粼波光中,渐渐冒出了他金灿灿的头。
夏日夜风卷去他露出肌肤上的水珠,明明应该凉得起一身疙瘩,乌宇恬风却觉得自己浑身都热得很,他舔了舔唇瓣,找到岸边一处高地、将自己整个人舒展开来,对月半躺下去——
还好,还有仗打。
也怪,还要打仗。
乌宇恬风静静地看着湛蓝色夜空中那轮遥远的残月,很难想象——如果一切太平,就让他每天和霜庭哥哥待在一起,同进同出、同吃同住,朝夕相对、亲密相处。
他渴盼那样的一天,同时,又害怕那样的一天。
到时候,他会不会控制不住、每天将他的哥哥弄哭。
哭?
凌冽眼尾泛着薄红的模样瞬间在他的脑海中闪过,乌宇恬风的手抖了抖,明明溪水已足够冰凉,可肌肤之下的血液却仿佛在沸腾,一股一股的邪火呼啸着烧遍他的全身。
他恼火地拍了水面一下,在溅起的涟漪中、终于还是放弃地将双手藏到水下。
他迟早要疯。
迟早要为了凌霜庭发疯。
汩汩流淌的灵溪,终于还是在一时三刻后,尽职尽责地涤去了乌宇恬风身上的热和污,看着指尖汩汩散去的白色水纹,他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准备换一个位置。
下游还有几个在溪水中洗澡的蛮国勇士,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窘迫。
淌着水重新在对岸找到一处安静之所后,乌宇恬风才放松下来,他靠着岸边的原石静坐了一会儿,等差不多冷静下来时,那边几个蛮国勇士却打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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