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微有点厉害就行了,比如有点擅长做饭、有点擅长种树,有那么一点擅长开家长会和骑三轮车,擅长做酸酸甜甜的糖葫芦。
比如能和他的树做朋友,陪着他的树长大,一半变成叶子,一半变成有那么一点漂亮的花。
十三岁的穆瑜,二十三岁的穆瑜,都在为了这件事努力活着和长大。
……
荣野抱着高烧到浑身灼烫的男孩,一趟一趟地在窗边走。
地毯铺得很厚实,铁灰色的少年抱着他的小木鱼,用柔软的绒毯裹好,又让窗外清凉的雨后微风吹进来。
他把窗帘拉开,能看到外面那些高楼窗户里的灯光,能看到隔岸的灯火。
这和穆瑜的记忆里不同,他的经纪人一向不准他吹风。有时候穆影帝闷坏了,悄悄扛着轮椅上天台去吹风,都要被严格的大榕树冷酷地抓回去。
他的树好像有一点紧张过度。
穆瑜记得,自己在十二三岁这个阶段,身体的确不太好,但也没差到会被一场高烧击垮。
毕竟他还在练习高山滑雪,学习赛车和驾驶飞机,这些极限运动对身体素质也是有基础要求的。
穆影帝决定稍微偏离一点反派部门的工作主旨,暂时不扮演少年的自己,先哄好他的大榕树:“我没事的,才三十九度五,别担心。”
“有事。”少年榕树闷声反驳,“你想哭。”
穆瑜:“……”
倒也不是太想。
毕竟好不容易老友重逢,高兴还来不及。
“我不难过。”穆瑜温声解释,“不伤心,也不害怕。”
荣野问:“你开心吗?”
穆瑜怔了下。
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稍一沉吟才点头:“开心。”
“很开心,谢谢你绑架我。”穆瑜认真地替十三岁的自己道谢,“今天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他的树忽然收拢手臂,低头抵住他的额头。
穆瑜在发高烧,荣野的额头贴着他的,有种木质的坚硬和凉润。
……
穿书局的急诊室外,铁灰色的身影一动不动,看着窗户里被治疗的意识雾。
大槐树拎着竹筐,有点紧张地走来走去,把整个穿书局大楼都震得直晃。
“你真的想好了吗?”大槐树说,“要让他忘记,自己曾经认识过一棵榕树。”
学会了伤心的榕树沉默着垂下视线,握紧手里的一叠皱巴巴的信封。
“有些……孩子。”榕树说,“他,和他们,会做家人。”
穆瑜很喜欢孩子,做影帝的时候,就接过不少青少年咨询热线,对有小朋友的综艺也来者不拒。
榕树一直负责给他转交信件,可也有些世界,信件寄不到。
可能是因为当事小朋友不会写字,可能是因为当事小朋友听的不认真,忘了要放在树下的邮筒,也可能是因为当事小朋友生活的世界根本就没有树。
这些世界,荣野用这段时间逐个走过,能帮的直接就学着穆瑜的样子帮了。有些他帮不了,因为那些孩子和他的人类很像,气生根一碰上去,树心就会出现裂缝。
榕树是不适合跟人回家的,榕树天然排斥其他的存在,人类的谚语说,不可入家门,榕树不容人。
因为从一开始就做错了事,所以后面也都错了。
这就像种一棵树,如果从根上就歪了,那么不论长得多高多茂盛,也都难免歪歪斜斜。
榕树很没用,没办法像杜仲树那样治疗意识的损伤,也没办法像槐树那样用花言巧语安慰人,去不了冷的地方,甚至不能开花,不能结榆钱。
比起一个朋友,他的人类更需要一个家,用来疗那些过去的伤。
“那也……不用连曼德拉卡都买了吧?”那棵曾经劝返过少年穆瑜的槐树探头,瞄荣野的购买记录,“这东西都足够改变一个世界的记忆了。”
曼德拉卡的效果,是让一个世界的人,集体忘记一件发生过的事,或是记住一件从未发生的事。
能改变整个世界的记忆的卡片,用到单独一个人的身上,效果自然可想而知。
加上其他林林总总的遗忘卡,全用给一个意识……等那团被大槐树用竹筐扣住的风醒过来,只怕连榕树的气生根须须都会忘得一干二净。
“他很固执,发现不对会把自己拆掉。”荣野低声说,“榆木脑袋。”
路过的榆树感觉自己受到了无差别扫射,当下就很不满意,撸起袖子要过来吵架。
心情正不好的榕树抡起气生根,盯上了那一脑袋的榆钱。
大槐树赶忙劝架:“好了,好了,你的人类醒了,我们快去看看。”
穿书局的医疗AI忙个不停,扛着电焊机和电钻埋头苦干,已经帮那个意识恢复了人类的形态。
专项遗忘卡也用了两张,AI正在测试穆瑜记忆中有关大榕树的印象。
“是老朋友。”穆瑜很轻松地从一百张榕树照片里挑出自己的树,“我们认识很久了,等他吃掉我,我就能帮他开一树花。”
AI从没见过这种情况,朝单向玻璃外看了一眼,又用上一张遗忘卡。
穆瑜依然能从一千张榕树照片里,一眼就挑出他的树:“是老朋友,我们认识很久了,我要帮他开花。”
按照大榕树的交代,AI掏空了荣野的存款,全换成遗忘卡,一张一张用上去。
……可榕树的确很了解自己的猎物。
穆瑜每次都能准确认出自己的树,最后一轮,连荣野都没能及时在铺天盖地的榕树照片里找到自己,他的人类已经用银线翻捡出一张照片。
直到那张曼德拉卡也被使用,穆瑜终于在听到“你的树”时,微微怔了下,眼里露出温和的疑惑。
荣野松了口气,把那叠皱巴巴的信封交给穿书局负责最终考核的AI,转身离开。
榕树回到自己的岛屿。
荣野用薅走的榆钱,埋头做一个不会送给任何人的榆钱枕头,做了一整个晚上,不小心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很久,醒来的时候,有人想动他的榆钱枕头。
暴怒的榕树差一点就要发作,气生根剧烈鞭笞地面,想要把不速之客扔出去,却在看清对方时愣住。
“是给我的吗?”穆瑜被落下来的叶子埋了,也就很随遇而安地躺在叶子堆底下,举起那个榆钱枕头,“我很喜欢。”
风过树梢,榕树僵在原地。
“这次对了吗?是这棵树?”负责3364498115656类物种登记的资料库AI抱着成分分析仪,跟在穆瑜身边,“您已经找了336449811棵树,我们的资料库快装不下了。”
穆瑜很有耐心,搜索范围很广,其中甚至还包括一棵被改造成机械树的绞杀榕化石。
那棵机械榕树也很喜欢穆瑜,还和穿书局申请,如果实在找不到那棵负心榕,他们S23号世界愿意永久收留这位造型师。
荣野:?
穆瑜笑了笑:“嗯。”
“这次对了。”穆瑜一眼就认出他的树,“他在等我回来睡觉。”
“怪不得这里有一个枕头,您还被叶子埋了。”
资料库的AI恍然大悟,严谨记录,并把话筒给大榕树:“请问是这样吗?”
荣野:……
……
是这样。
他一直都在等。
一棵古怪的、不准任何人上岛、等着枯萎死亡,骗自己朋友还会回来睡觉的榕树。
荣野不明白为什么,他想让穆瑜忘记自己,是因为伤心的树就活不成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是活着。
他拿这件事去问大槐树,大槐树笑眯眯地搓着树枝,一边“唉”、“唉”地叹气,一边答非所问地卖力推销槐花酿。
槐中世界的槐花酿一直卖的非常好,毕竟这可是连风路过都会忍不住去尝尝,然后被竹筐飞快扣住的神秘美酒。
大榕树把这个故事当做动画片的文字版,讲给正在发高烧,裹着绒毯吹着凉风的小木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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