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隼的头埋得很低,在热腾腾的水蒸汽里慢慢搅着面条,架势很像那么回事,偏偏眼泪大颗大颗地往锅里掉。
小厨师还会用蒸锅热包子。
燕隼蒸了五个包子,把其中一个没热好破了的放进自己的小碗,剩下四个白白胖胖的全给穆瑜。
碎面条和蛋花也装进自己的小碗,长长的、完整的面条和两个荷包蛋也给穆瑜。
穆瑜摸摸小家伙的头:“谢谢。”
“好厉害。”他吃了一大口荷包蛋,“好香。”
燕隼大口大口吃破了皮的包子,狼吞虎咽吃完面条,狠狠用袖子擦眼睛,又去给穆瑜用奶糖泡水。
这些天躲在衣柜里,燕隼也没忘了早上偷偷出来,把奶糖塞进穆瑜的保温杯。
他弄好保温杯里的糖水,又去烧热水、开灯,把穆瑜出门要穿的衣服找出来,在里面整整齐齐地贴上一整排暖宝宝。
穆瑜穿好衣服,拿上保温杯和公文包,蹲下来和燕隼道别。
“晚上见。”穆瑜摸摸他的脑袋,“晚上还想吃荷包蛋和面条。”
穿着小雪花围裙莫得感情的小厨师绷着脸酷酷点头。
“一起去上班好吗?”穆瑜轻声说,“去冰上玩飞飞,还有滑滑梯。”
燕隼垂着睫毛不说话。
“送我到车站好吗?”
穆瑜想了想,换了个问题:“我不认识路。”
至于前些天“出门上班”是怎么出的门,这会儿其实不算太重要——燕隼暂时不会考虑到这么复杂的问题。
有些超冷酷会照顾自己还会做饭的小英雄,已经再轻轻碰一下就要哭了。
……
燕隼又被穆瑜认认真真重新裹成了个小雪团。
小雪团牵着穆瑜的手,攥得又用力又紧,按照外面的指示牌,把穆瑜送到了就在小区门口的班车候车区,又一直守到穆瑜坐的那趟班车来。
穆瑜坐在窗边的位置,窗户上有一层模糊的水汽,穆瑜画了个大火柴人牵小火柴人,向小雪团挥挥手。
班车开出很远,燕隼还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同一个地方。
一个雪球朝他重重飞过来。
系统被留下守着小雪团,当即冲过来撞碎了雪球,气呼呼发射了一百颗看不见的小雪粒子打回去。
是住在这附近的一群孩子。
大的十岁出头,小的也已经有六七岁,因为是大人们集体上班的时间,没有人管,成群结队地在附近打雪仗。
为首的孩子王蹦过来,神气活现插着腰:“你要被扔下啦!”
燕隼看起来又白净又软,长相精致睫毛卷翘,带着小绒线帽和小手套,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羽绒服,一看就是特别乖的那种小孩儿。
这些孩子没什么恶意,就是这个年龄少不了的叫人脑壳疼的皮,看见一个新来的小孩儿就要捉弄,等捉弄完还是惦记着找人家出来玩。
孩子王说完话,就胸有成竹地站着,等着燕隼被吓哭,再顺势收他做小弟。
燕隼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孩子王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类似小动物的直觉唰地炸了下毛:“你看我干什么?”
“撒谎。”燕隼说。
这是他最先学会模仿、能模仿得最熟练流畅的几个词之一,听起来几乎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
“我才没撒谎!”孩子王针扎似的跳起来,“我们刚才都看见了,你不乖!车走了你都没说再见!”
“不说再见就是不乖,大人会生气!”孩子王嘴硬,半真半假吓唬他,“大人生气就走,走了就不回来了!”
小孩子的用词都简单,况且“不乖”、“不回来”、“生气”这几个词,燕隼其实都听得懂。
燕隼听过很多遍这些词,只是这段时间一直和穆瑜在一起,所以好久没听到了。
燕隼看着地上的影子。
“不乖……走。”燕隼说得很慢,他以前几乎从不开口,这几天努力说话的次数比过去几年都多,“我,想。”
孩子王根本听不懂:“啊?”
燕隼的声音更低:“撒谎。”
不乖就会惹大人生气,大人生气就会走,就好长时间不会回来——温室里哪怕再小的孩子,也清楚地知道这个。
可燕隼明明就已经很不乖了。
收到第一张火柴人小纸条,燕隼死死咬着胳膊,只往外给了一颗糖。
他以为那天不会有人回来了,但天黑的时候,有人轻轻敲衣柜的门,塞进来了一整根裹着糯米糖纸的糖葫芦。
收到第二张火柴人小纸条,燕隼不为所动地等了足足五个数都没接。
他以为那张纸条会被收回去,或者扔下来,可数完五个数,递纸条的那只手还在耐心地等。
……这些天,燕隼都尽全力不乖、不听话、不做好孩子了。
可他的家就是不把他轰出去,也不肯走。他的家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会撒谎的人,所以说了晚上见,就是晚上见。
燕隼在今天早上的拒绝里用完了全部的力气,他没办法再不乖下去了,他想一起去上班,想玩飞飞,想滑滑梯,想一起在暖和的被窝里睡觉,想每天都在阳台的摇摇椅上醒过来。
大火柴人一个人会摔倒、会弄伤手、会找不到灯的开关,他什么都可以做,他每天都会烧很多很多的热水。
他舍不得把他的家放走了。
他是全世界最自私的小孩。
“欸。”孩子王看出端倪,弯下腰瞄他,“你不会连话也不会说吧?”
这附近有很多先天发育不足的孩子,各种各样的问题都有,不会说话都算是比较轻的。
孩子王就想收个好看的小弟,学着小人书看到的,踩着旁边的马路牙子,嘚嘚瑟瑟去扯燕隼的衣领:“我妈说我一岁半就会说话了!你跟着我,以后——”
他的手还没碰到燕隼的衣服,就被对面又乖又软的小孩儿一脑袋撞摔在了地上。
孩子王疼懵了,学小人书爆粗口:“我靠?!”
其他孩子原本就是来给燕隼下马威的,一见眼前情形,脑子一热,连吵带喊地一哄而上。
……
燕隼比这些孩子都知道怎么打架。
系统火急火燎要帮忙,又急着通知宿主,乱转了几个圈,燕隼那边已经打完了。
不大点的小雪团,绒线帽上还有两只小熊耳朵,手套的掌心也是小熊爪爪,连羽绒服的兜兜都是两朵金亮亮的小太阳花。
小熊爪爪牢牢按着孩子王。
剩下那些半大孩子有坐有趴地滚在雪地上,被那双漆黑的眼睛一扫,立刻嘤地缩成一团。
孩子王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干嘛!”
燕隼垂着眼睫毛:“教,我。”
他停下,重新默念了一遍,说得流畅了很多:“教,我,说话。”
燕隼复习着自己反复问过的定义。
“语言能力”,就是说话。
“社会化程度”,就是交朋友。
所以,只要学会说话,再去交朋友,就和别的孩子一样了。
他要学一千句话,交一千个朋友。
燕隼低下头:“交朋友。”
被按在地上的孩子王:“……”
“有你这么交朋友的吗!”孩子王大哭,“你还掐着我脖子呢!手拿开!”
燕隼把手拿开。
孩子王又冷又疼又害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我要是教你,不就是给你当老师了嘛!你咋能打老师呢?”
燕隼只有一个老师,黑眼睛冷冷扫了对方一眼:“不是。”
孩子王都哭岔气了:“不,不是啥?”
“老师。”燕隼说。
他说完这个词,整个人忽然僵住,只剩下胸口起伏。
燕隼又试了一次:“老师。”
燕隼捂着耳朵后退,他不能被任何声音干扰,蹲在站牌底下,一遍一遍地翻来覆去念:“老师,老师,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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