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言检查了一下手里的药,带点儿歉意地说:“刚刚差点摔倒,没拿稳东西,险些砸到你,抱歉。”
沈孟枝问:“怎么会摔倒?”
沈云言笑了起来,摊开手心,里面赫然躺着一个圆滚滚的蘑菇。
“桥上长了个蘑菇。”沈云言是那种抓蛐蛐抓鸟、见到野蘑菇也要尝一尝的人,他抓着蘑菇翻来覆去地看,“看上去比较可口。”
沈孟枝看了一眼,发现蘑菇淡粉色的菌盖上已经缺了个口,猛地意识到什么,霍然伸手:“不能吃,有毒!”
但他阻止的还是晚了点儿,沈云言后知后觉地蹙起眉:“刚刚咬了口,没味……你怎么有两个脑袋?”
见沈孟枝表情都变了,他才笑出声来,眉头舒展开,晃了晃手里的蘑菇:“骗你的。”
沈孟枝:“……”
隔了数年,沈大公子的毛病还是没改。
沈云言逗完人,才意识到有些不妥,咳了一声恢复了正经:“要去我家坐坐吗?”
说不上来为什么,他看见对方就觉得亲近。
沈孟枝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目光幽深地看着他。
他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突破表面上若无其事的镇定。他想要立刻马上带对方走,想坦白一切,想让他恢复所有的记忆。
他低声道:“我……”
“只是我弟弟今天不在,”沈云言却道,“明天兴许能见到他。”
沈孟枝神色猛然变了,他重复了一遍:“不在?”
苏愁一向把沈云言当做拿捏他的把柄,必然不会给他任何与沈云言接触的机会,可如今他却能与沈云言毫无阻拦地见面,对方绝对不会出这样的差错。
苏愁去哪了?
沈孟枝瞳孔微微收缩,下一秒,耳畔传来钟瑾含笑的轻呼:“沈公子,我买好了……”
未等他说完,沈孟枝已经一把拽过他,语气急促道:“钟瑾,送这位公子回家,在我回来之前都要看好他!”
钟瑾抱着一大包点心与沈云言面面相觑,怔怔道:“啊,啊?那你去哪……”
回答他的是翻飞的衣袂,那人神色匆匆,身影没入人群之中,转瞬消失不见。
*
“世子,”苏愁悠悠笑起来,“好久不见呀。”
雨水已经蜿蜒到了他的脚下,浑浊肮脏,地牢外面一片死寂。
楚晋站在阴影里,抱臂倚在墙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脸上淡淡的,没有情绪,愤怒、厌恶、冷漠都一无所踪,像是在打量一个丝毫不在意的人。
苏愁盯了他一会儿,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多年没见,世子好像跟我生分了许多。”他说,“真令人难过,这些年来,我可是日日夜夜都在想你。”
楚晋终于开了口:“你怎么没死。”
闻言,苏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
“路边的叫花子,和野草一样,”他慢慢道,“……命最硬了。”
“你还在怪我吗?”苏愁抬手抓上面前的铁栏,“当年我没有抛下你。我想带你从公子的手下逃走,但是公子发现了我的计划。”
他轻轻笑了一声:“……我只好先离开你,在公子带人抓过来之前,逃了出去。”
“你明明死在了公子手里。”楚晋语气平淡,并没有什么起伏,“那颗头,是谁的?”
苏愁如同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愉悦道:“那就该问公子了。或许是哪个倒霉鬼,被公子砍了头,伪装成我的脸,只是为了杀鸡儆猴。”
楚晋蓦地冷笑一声,吐出两个字:“恶心。”
无论是苏愁,还是公子,都令他觉得恶心。
苏愁坦然地接受了他的评价,忽而弯了弯眼睛:“恶心……沈孟枝不应该更令人恶心吗?”
“他骗你,抛弃你,挟持你,利用你,把你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他才是你最该讨厌的人。”他轻声道,“世子,我是来救你的。”
楚晋眯起眼,半晌,笑了笑:“没错,我是恨他。但我比较好奇你跟他之间的事情,谁知道你是不是跟他一伙的?”
苏愁有些讶异地挑起眉,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松开了铁栏,不急也不慌地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
“世子,我是这个世上最不可能与他和平共处的人。”苏愁撑着脸,淡笑起来,“因为我就是真正的江枕。”
楚晋目光一滞,呼吸有片刻紊乱。
“江枕,渔崖人,父江启,兄江涣。”苏愁语气陌生得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幼时怪病缠身,求医无路,被断言活不过十三岁。”
“于是,他死了。十二岁那年,被他那无用的父亲,亲自牵着手,送进了宫里,去替沈府的二公子送死。”
他忘不了江启把他抱上马车时强颜欢笑的样子,忘不了牵着他的那只粗糙温热的手,忘不了他不安询问时对方的回答。
“阿枕,睡一觉,睡一觉就进宫了。”江启哽咽着,又强忍着说,“进宫看病啊,病好了,就可以回家了。”
马车慢慢远去,江启在后面变成了不大不小的一个黑点,再也看不见。
这是他作为江枕,留下的最后记忆。
苏愁心情不错,哼了一会儿曲,道:“但是,我活下来了。”
他被人押着跪在殿上,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地板时,在几乎灭顶的恐惧不安中,意识到了一件事。
江启骗了他。
高高在上的君王随意挥了挥手,他被拖下去乱棍打得半死,又和满车尸体一起被运到了乱葬岗。
谁也没想到,一个出生就被断言活不过十三岁的孩子,竟撑着一口气,硬生生从尸体堆里爬了出来。
在死过一次后,那困扰他多年的怪病忽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流浪、乞讨、偷窃,磕磕绊绊活过了十三岁。
然后,他遇见了旧秦的世子。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曾经自己为什么会被送进宫里。”苏愁道,“原来是我的命不值钱,要去替沈府二公子的命。”
“我这才知道沈府原来还有位二公子,沈恪也真是能藏,把他的儿子藏在府里,一藏就是十多年。”
他忽然笑了起来,轻飘飘道:“听说因为他,害死了他的母亲,害的沈恪没见到沈夫人最后一面。又因为他,沈家险些犯下欺君之罪,将他逐出家门,抹除了他的名字。此后不入族谱,不入史册。”
他是沈孟枝,却不再是沈府的二公子。
沈家家谱上不会有他的名字,泱泱史册上不会记载他只言片语。
这是对他的惩罚。
“可是还不够。”苏愁道,“只是这样,我怎么能满意呢?”
他的语气有了细微的变化,疯癫又带着深入骨髓的恨意,楚晋抬眸,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沉声问:“你做了什么?”
苏愁向他看了过来。他眼底带着令人心惊肉跳的癫狂和偏执,出口的声音却是截然不同的笑意吟吟:“我只是把他推进了深渊,让他永无翻身之日……罢了。”
仿佛预感成真,楚晋短暂地僵住了一会儿,随即遽然冲到了牢笼边,攥着铁栏的手青筋暴起:“你做了什么!!!”
他的神色阴沉至极,苏愁的视线在他脸上久久徘徊,似乎对方的怒火让他更加兴奋,终于笑出声来。
“我做了什么?”他笑,“玉膏城发生过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百姓叛乱,自相残杀,莫须有的罪名。
楚晋只觉得心脏疼得如同缺了一角,低头压抑地吸了一口气。
喉咙里如同吞下了一把锋利的尖刀,声带每颤动一下,就被切割出淋漓的血。
“是你。”他说,“挑拨的人是你。”
苏愁顺着他的话,满不在乎地点头:“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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