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楚晋话锋一转,脸上浮现出几分兴致来,“这家伙口中的胥方,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
“谁?”
听夏见他凝神思索了一阵,随即释然,淡淡吐出几个字来——
“沈孟枝。”
第4章 遗风·“我不信缘分。”
听夏听得有些迷茫:“沈孟枝?”
他搜肠刮肚半天,终于想起了这一号人物:“他不是燕陵叛将吗?跟胥方哪里像?”
“没什么,”楚晋被他问得回神,自然而然地揭了过去,“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二人交谈之际,台上柳成荫已经讲到了褐山书院。他神情略显激动,说了大半天,连桌上的茶水都没动一口,仍站在讲古场上侃侃而谈:“……若说这褐山书院的历史啊,和这褐山的年岁比也不相上下。当时有一个叫璇玑的道人,云游四方,行至褐山脚下时,见此地山清水秀,便止步于此,建了一座小道观,静心修炼。”
“那时褐山的乡野尽是些因战乱流亡的百姓,民智未开,同类相食。璇玑不忍见百姓一片水深火热,便在道观设学,宣明教化,授以渔鱼、田耕之道,百姓感恩戴德。后来,璇玑驾鹤仙逝,道观由一代代弟子延续下去,几百年来,慢慢演变为今日的褐山书院。”
说罢,柳成荫摇了摇头:“只可惜,如今的褐山书院,已不是寻常百姓能求学之地。非得是王室显贵,亦或天赋卓绝之人,才有资格入学。”
“若说这褐山书院出过哪些大人物啊,那可就有的讲咯。”他撑开折扇,摇头晃脑地细细数来,“莫说神医曲九、大儒穆凭栏等人,燕陵的帝王将相,尽数师出于此。甚至还有那当今大秦的摄政王——”
柳成荫点到为止,见台下茶客哗然,意味深长地摇着折扇,笑而不语。
他这边安静下来,底下可就吵翻了天。众人纷纷猜测起来,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那位如何又与褐山书院扯上了关系?”
“这你有所不知,那位还是旧秦世子之时,在燕陵做了三年质子,听说其中大半时间都是在胥方活动。”
“原来如此,看来他便是那段时间进了褐山书院。”
“其中莫非有什么说法?”
“虽说那时两国是质子外交,但燕陵国君自然不放心他留在湘京,便借口把他安置到了褐山书院。一来远离都城避其眼线,二来可以限其行动,三来借书院试探其深浅,可谓一举三得。”
“没想到……我原先听见有关那秋江画舫的传闻,还嗤之以鼻,如今看来,那位与燕陵的关系恐怕没那么简单。”
“是啊,他既然在胥方生活多年,此次地点又选在秋江,究竟是什么意思?”
……
柳成荫站在讲古场上,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之色,忽然察觉到一道意味不明的目光。这目光刺得他如芒在背,虽然不知缘由,竟也惊出了一身冷汗。当他终于找对方向时,却见那一桌上已经空荡无人,只剩两杯凉透的茶水,和搁在一旁的十两银子。
*
听夏默不作声地走在街上,再次路过那撑船的船夫时,竟也罕见地没有出声。
倒是走在他前面的楚晋微微一顿,转过身来,神色平静道:“去查查那个说书的底细。”
“你觉得他是李晟找的人?”听夏愣了一秒,反应过来,“也是,不然他也没那个胆子。”
“看来李晟早就在胥方城里布置好了人手,”楚晋笑了一下,语气难辨喜怒,“费尽心思编排这些陈年往事,真是难为他了。”
听夏神色一凛:“我去逼问那柳成荫,把他们抓出来。”
“不急,按照先前放出去的消息,我现在应该才到毗陵城,到胥方仍需三日。正因如此,他们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你要去了,必定打草惊蛇。”
楚晋随手拿起路边小贩摊上的一张面具,轻描淡写道:“且让李晟等人再得意几天。”
这面具呈玄青之色,质地温凉,做工精细,比之宫内匠人也不相逊色,落在楚晋手中,更衬得他手指莹白如玉。
那摊主见状,立刻凑了过来,不遗余力地推销道:“公子好眼光!小人家中祖上三代都是手艺人,这摊上的面具啊,在胥方城都是顶好的。尤其您手上这张,上面那可是蟠螭纹,最是繁杂难绘,您大可在这城里转上一圈,小人敢打包票,除了我这摊子上,再寻不到一个比这好的了。”
听夏半信半疑,小声道:“有这么好?”
闻言,楚晋难得解释道:“胥方的面具,是天下一绝。连宫中匠人也不能相比。”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从摊上选了一张银红面具,递给听夏,道:“这两个面具,我要了。”
听夏交了银子,趁那摊主喜笑颜开地找钱的时候,一头雾水地问:“你真买了?为什么要买面具?咱们又用不上。”
楚晋正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面具。他视线定格在面具上,因为出神,目光显得轻而没有实质,即便是听夏也能感觉得出他的心绪已然不在这里。
“我忽然想起来,今夜是胥方的上元节。”
“上元节?这胥方与别处有什么不同吗?”
“燕陵故地地势割裂,城与城间人力难通,没有一套约定俗成、广为接受的文化。各地民风民俗大相径庭,很多都融合了地方特色。在胥方,上元节夜里,百姓都要佩戴面具出游赏灯。对年轻男女来言,这面具还有另一层含义,如果碰巧遇上跟自己面具相同的人……”
他顿了顿。
听夏正听得起劲:“就怎样?”
楚晋却道:“剑借我一用。”
“哦。”听夏下意识把自己的佩剑递了过去,却见他想也不想地拔剑出鞘,眼前寒光一闪,那做工精美的面具就被削下了一块,变成了残缺的半面。
听夏瞪大眼睛:“你做什么?!”
他偷偷瞄了一眼边上忙前忙后的摊主,庆幸他没看见这一幕,不然恐怕要背过气去。
楚晋把佩剑扔回他怀里,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半张面具,补充完整了他先前的话:“……在胥方,上元节夜里,面具一样的两人,便被视作有缘人。”
“所以你……”听夏慢慢明白过来。
“缘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太过虚渺无靠,所以我从来不信。”楚晋扯了扯唇角,扬了扬手中面具,“如此一来,就省了很多麻烦。”
听夏想了想,竟想不到什么话来反驳,看着那因残缺了一半而显出几分独特之美的面具,诚心诚意道:“那你今夜恐怕是找不到一个有缘人了。”
楚晋笑了一声。
此时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渐多了起来。远处残阳西落,将绵延入云的燕陵十二峰映出三分血色,最终却随着天光消逝逐一减淡,没于山顶皑皑白雪。夜色一寸寸压下来,随后灯火渐起,四散城中,映得天边微亮,似浓墨化开一角。
圆月初升,又朦胧于一片袅袅炊烟中。
胥方似是醒了过来,一时之间变得热闹非凡。二人走在街上,两侧的商贩不减反多,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其中不乏耍刀弄枪之人,一套吞剑喷火的流程下来,很快就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叫好声雷动。
这一路上,二人也见了数不清的面具摊子,却真如之前那摊主所说,没有一个能比上他家的手艺。
楚晋戴着那张被削掉一半的玄青面具。面具将他过于凌厉的眉眼遮掩了起来,只露出一双漆黑无波的眸子。下半张面具因为被削掉,露出了线条流畅的下颌和嘴唇,在灯火微映下染上了几分暖色,冲淡了上位者的冷漠傲慢,竟荒唐地显出几分柔和。
面具似乎尘封了他那生杀予夺的身份,让他短暂地变成了一个与旁人无异的、会过上元节的普通人。
听夏从前就听有人夸过摄政王的美貌,就算之后成了他的贴身心腹,也一直因为主仆关系而心无杂念,直到今日,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此言非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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