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晋的手停在半空中,转而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笑了笑:“师兄好吝啬啊。”
沈孟枝直等脸颊与耳后的热意褪去,才用强自镇定的语气道:“世子是在旧秦的勾栏里学的这些本领么?”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又不想听接下来的答案,自暴自弃般闭上了眼。
可楚晋却以为他是在讽刺。他注视着沈孟枝隐在黑暗中的面容,眸光闪动,半晌,道:“是,你觉得恶心吗?”
他语气带笑,神情却无半分笑意,光照不到的地方,骨血里的阴鸷恣睢便滋生出来,却又死死压抑着、收敛着,不想让沈孟枝发现异常。
见沈孟枝不答,楚晋耐心地又问了一遍:“因为觉得恶心,所以讨厌我,对吗?”
莫说沈孟枝,连他自己都未发觉,这句话中深埋的不甘。
是啊,他就是王权生杀中不见天日、肮脏苟活的虫蠡。明明知道不可能,可暗生的欲念却涌入四肢百骸,令他固执地想要去触碰,去描摹那人眉眼。
他的心不坦荡。
也许是从褐山下那人帮他敷药开始,也许是从晴雪崖持剑共舞开始,他就再无法坦然面对这个人了。
便是烂如尘泥,也期盼明月来伴。
沈孟枝挣扎着睁开眼来,目光落在他脸上。他的神色先是困惑不解,随后仿佛被戳破了什么一般,眸中染上一层薄怒。
“你就是这么认为的?”他忍不住重复道,“你就是这么看我的?”
“我从来没有认为你如何,也没有讨厌你。”
沈孟枝嘴唇颤了颤,他向来习惯把事情埋在心底,鲜少有对一人剖白坦诚的时刻,只觉得连耳尖都在发烫。
可他又无端觉得,如果不解释清楚,就再没有机会了。
他试探着伸出手来,却被楚晋一把抓住。他半跪在地上,神色专注地望着沈孟枝,开口道:“师兄,你能再说一遍吗?”
满室寂静,鼻息交错,气紊乱而心不定。
热度隔着一层衣料从手腕处传来,沈孟枝的心跳得飞快。他低声,用令人无端心安的语气,又说了一遍:“我不讨厌你。”
半晌,他听见楚晋笑了起来。
这笑声轻松又带着几分释然,然后沈孟枝感受到自己的手被松开了。
楚晋微微抬头,似乎还想要说什么,身后却响起一阵敲门声来。齐钰的声音自门外远远传来:“时间到了,该出来了!”
他来的太及时也太不及时,将楚晋要说的话生生打断了。他收回视线,咽下了徘徊于唇舌间的几个字,站了起来。
沈孟枝询问的眼神落了过来。
“没什么。”楚晋道,“我们走吧。”
*
“江枕,你这是怎么了?”
沈孟枝的思绪骤然被打断。他侧脸看去,正正对上齐钰狐疑的眼神。
他不自然道:“什么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齐钰怪里怪气地重复一遍,随后正经道,“哪哪儿都不对劲!”
“宋思凡都跟我说了,你从进屋前就脸色很怪,出来后就更怪了……咦,仔细一看,你脸怎么有点红?”
他说着说着,就凑了过来,想要看个究竟。
近了点看,好像不止脸有点红,脖子和耳垂都……
沈孟枝猛地转过头去,留给他一个冷漠的后脑勺,镇定道:“屋里太热了。”
他动作幅度太大,勾出一道深深颈线。宽松衣领上露一线瓷白脖颈,蛴领修长,自锁骨以上,均匀铺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他神色过于镇静,说得又煞有介事,齐钰很轻易地相信了:“哦,怪不得。我摸宋思凡的时候,他脸也有点热。”
“……”
宋思凡远远怒道:“齐钰!”
齐钰充耳不闻,却听沈孟枝问:“你认出他了?”
“当然,你猜猜我怎么认出来的?”
他既然这么问,显然不是什么正经方式。沈孟枝摇摇头:“猜不出。”
齐钰便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那屋里实在太黑,我什么也看不清,就凭感觉那么一摸!结果!我就扒开了他的上嘴唇,摸到了他的牙。”
“……”沈孟枝不知道该说什么,“你通过牙齿认出了他?”
齐钰理直气壮道:“宋思凡他有虎牙啊!”
沈孟枝问:“是吗?”
齐钰点头:“是啊,他一笑就会露出来。你们看不到,是因为他每天都板着脸。”
沈孟枝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说什么。倒是齐钰问:“楚兄呢?他怎么认出你的?”
“……”沈孟枝回忆了一下在暗室中的那个场景,不确定道,“我也不知道。”
他的思绪倏尔飘远。
如果那时齐钰没打断,楚晋会说什么?
自己又在期待什么?
自从少时犯下大错后,他封心锁欲,对自己的感情向来迟钝,混混沌沌地一过就是四五年。如今细想对楚晋的态度,只觉得心口有一层隔膜,明明一戳就破,但他却迟迟不敢动手。
却听齐钰喊道:“楚兄!”
沈孟枝抬眼,看见楚晋正侧目望来。二人视线相交一瞬,随后错开,仿佛暗室中发生的一切只是一阵错觉。
齐钰已经熟稔地搭上了他的肩,调侃道:“楚兄,你们两个之前在暗室说什么悄悄话呢?怎么待了那么长时间?”
楚晋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超了时间,齐兄急匆匆地来敲门,是怕我与江师兄打起来吗?”
“……”齐钰掩唇轻咳一声,“我这不是关心嘛。”
眼见对方唇角的笑意愈发不真诚,自知理亏的齐钰匆匆换了个话题,两脚抹油地开溜:“下一关还不知道是何规则,你们先聊着,我去找宋思凡协商一二!”
他来如风去也如风,转眼只剩了沈孟枝与楚晋二人面面相觑。沈孟枝好不容易捱过那阵难以启齿的心乱,哑然片刻,将齐钰的问题原封不动地抛了回去:“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楚晋道:“香。”
沈孟枝问:“香?”
“旧秦境内的掠萤山上,有一种卧雪松,松脂炼成香料,名为千山映雪。”楚晋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道,“那日在书院门前,你给我手心敷药时,我就从你发间嗅到了与它相似的味道。”
“所以,在进屋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你。”
沈孟枝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反而还……”
他“还”不下去了,耳周颈后好不容易褪去的热意又卷土重来,生生止了音。偏偏楚晋还在一旁,循循善诱道:“还什么?”
“……”沈孟枝深吸一口气,“你可真是……”
怪不得他会说,有办法找到自己。
“形式还是要走的。”楚晋道,“况且,师兄的骨相,的确很漂亮。”
明明这是一句略显轻浮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却显得无比认真,几乎是炽烈的赞美,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旖旎。
沈孟枝心一跳,下意识偏过脸,目光挪到了别处:“我有别的事要跟你说。”
楚晋有些诧异:“什么?”
他眉眼明艳秾丽如彩绘,可沈孟枝知道,在黑暗之中,他却阴郁、乖戾,与浮华的表面完全割裂。
方鹤潮的声音无端在脑中响起——
“旧秦这位世子的名声的确不算如何,风流成性不问政事,与他那些野心勃勃的兄弟不同。可你觉得,天底下当真有人对那九五之尊无欲无求、无知无觉吗?倘若他有一颗藏拙的七窍玲珑心呢?”
沈孟枝无声攥紧了手指,随即又缓缓松开。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看懂过旧秦的这位世子,所以此后,一步一步、谨小慎微。
他不想错怪他,也不想错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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